巴黎人工智能行動峰會召開前夕,在峰會“科學日”2月6日的專家論壇上,法國國立巴黎高等電信學院副教授托馬斯 勒格夫(Thomas LeGoff)接受法廣專訪。作為研究數字技術及人工智能治理的專家,他向我們介紹了歐洲及全球人工智能治理的狀況和挑戰。在此次專家研討會上,勒格夫做了有關人工智能的環境治理的專題演講。
採訪首先談到了近年來舉行的歷次世界人工智能峰會,其目標和主題側重的變化所反應出的演變。
Thomas Legoff:是的,這種變化確實說明了很多問題。第一次全球峰會的重點主要是人工智能的安全性,而這次在巴黎,重點則放在了發展倫理和可持續的人工智能上。我們非常高興,因為我的研究正是關於人工智能的環境監管和可持續性,而這些問題在這次峰會上被放在了核心位置。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這次峰會與之前的明顯區別,尤其是在將人工智能服務於公共利益方面。法國試圖通過峰會吸引更多國家採納這些價值觀,比如尊重公共利益、可持續性和倫理等,這些都被強烈地提出來。
當我們說AI 的可持續發展,主要包括哪些方面的內容?
Thomas Legoff:從可持續發展的角度來看,人工智能面臨幾個挑戰。首先是限制人工智能本身對環境的影響,確保其發展是可持續的。這裡有幾個問題:一方面是電力消耗問題,如果電力來自碳能源,會導致大量的溫室氣體排放,目前的估計已經相當驚人。另一方面是水資源消耗,因為人工智能的訓練和推理運行在數據中心上,而這些數據中心的冷卻系統可能會消耗大量水資源。此外,還有材料消耗問題,因為人工智能運行在數據中心和芯片上,這些芯片的製造需要稀有金屬,稱為稀有金屬並不是因為他們稀有,而是因為它們非常昂貴,而且在開採和提取過程中會排放大量二氧化碳。因此,我們必須確保最小化這些環境影響,使人工智能與地球的承載能力和可持續發展目標相兼容。這是第一個方面。
第二個方面是,人工智能也是一種超級工具,在生態轉型和可持續發展方面也有巨大的潛力。人工智能可以用於優化許多流程,幫助減少多個行業的溫室氣體排放,比如能源和交通領域。例如,它可以更好地預測可再生能源的生產,優化風力發電機的位置以提高能效。因此,人工智能也有積極的潛力。關鍵是要在最小化負面影響的同時,推動這些為公共利益服務的應用發展。這也正是這次峰會的目標所在。
如果跳出環境問題,圍繞人工智能還有許多倫理挑戰,我們對此已經討論了很多年了。自2018年以來,歐盟委員會及其專家組就發布了一些關於人工智能倫理的指導方針,涉及透明度、消除歧視性偏見等問題。在這次峰會上,有很多展示最新研究成果的演講,探討如何使人工智能更加倫理化。這方面的研究進展非常迅速。同時,在監管方面,去年7月歐盟通過了人工智能法規,並逐步實施。現在的一個主要挑戰是如何將這些法律義務轉化為技術標準,以便企業能夠合規操作,真正理解什麼是符合倫理和法律的人工智能。
您談到了歐洲的對AI的監管,在國際層面,各國在這方面有什麼做法異同?
Thomas Legoff:在國際層面,確實有不同的做法。在歐洲,我已經提到過歐盟的人工智能法規。而在美國,他們的做法有些不同,更加垂直化。拜登政府發布了一項行政命令,要求聯邦機構制定並發布行業標準,無論這些標準是否具有約束力。 聯邦機構負責制定行業規則,這與歐洲的做法有所不同,因為歐洲的法規適用於所有行業,所以花費的時間更長。到目前為止,歐洲人確實是這方面的領先者。

但隨着特朗普上台,他撤銷了前任政府發布的一系列行政命令,特別是取消了拜登關於人工智能監管的行政命令。因此,美國現在基本上是從零開始,他們的主要目標是消除創新障礙,減少對人工智能發展的所有 限制。這種策略的轉變,即去監管化,並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但它確實讓美國在人工智能倫理和監管問題上回到了起點。不過,需要注意的是,美國的法律體系相當複雜,既有聯邦層面的法規,也有各州的法規。例如,加利福尼亞州就通過了一系列關於人工智能的法律,限制虛假信息等風險。所以,不能說美國完全沒有行動,只是現在這些行動更多發生在州層面,而不是聯邦層面,而聯邦層面正在推動“去監管化” 。
至於世界其他地區,全球南方國家相對滯後。顯然,這些國家的技術發展不如美國、歐洲或中國先進,因此在監管方面的舉措也較少。比如拉丁美洲和非洲。而在亞洲,情況則有所不同。很多人可能認為中國不會對其技術企業進行監管,利用國家干預主義將技術服務於執政黨。但事實上,中國是人工智能監管最嚴格的國家之一,有很多法規約束人工智能的使用。此外,韓國也在兩個月前通過了類似歐盟人工智能法規的嚴格規定。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人工智能監管問題在國際上確實得到了廣泛關注和擴散。
回到歐洲,有關監管始終有很多爭論,歐洲央行前行長德拉吉有關歐洲競爭力的報告,也提出有投資不夠、監管過多的問題,您對此怎麼看?
Thomas Legoff: 是的,關於創新、競爭力和監管之間的平衡,這確實是一個很難找到的平衡點。目前,歐洲的價值觀似乎受到了來自各方的攻擊,處於一個相當激進的生態系統中,因為全球範圍內都有一種去監管化的趨勢。隨着極端勢力的崛起,政治力量被削弱,這些勢力也傾向於推動去監管化,尤其是在科技領域。因此,在某些地區,監管目前並不受歡迎。這種趨勢也開始影響歐洲,出於對競爭力喪失的擔憂,歐洲也開始考慮去監管化,特別是在可持續發展方面。例如,就在兩天前, 馮德萊恩宣布推遲歐洲實施調查指令的生效時間。這是一項關於可持續發展的法規,要求大企業制定生態轉型計畫。由於擔心失去競爭力,這一法規被推遲了。我們是否正在為保護地球和推動技術服務於可持續發展為代價,給自己挖坑呢?只有時間能告訴我們答案。
可以肯定的是,我們需要簡化法規,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目前的法規過於冗長、複雜,企業難以實施。我們是否需要重新審視整個監管體系,還是僅僅調整監管措施?我對這一點並不十分確定。
此次巴黎峰會的目標、或者說雄心之一,是希望峰會各國代表就可持續性、倫理、包容性等形成一項不具約束力的共同聲明,您認為會包括監管的內容嗎?
Thomas Legoff:我認為,當前的地緣政治秩序使得我對達成一項強有力的政治聲明,支持監管或至少具有約束性目標和廣泛共識的可能性持較少希望。可以肯定的是,會有很多努力試圖將儘可能多的國家團結在這些價值觀周圍,特別是可持續發展和公共利益。鑒於全球範圍內的去監管化趨勢,我懷疑是否會有關於監管實施的內容,或者任何非常支持監管的東西。我認為,更多的將是積極推動創新,減少企業的複雜性,並推動創新服務於公共利益,這可能會達成共識並形成共同聲明。因此,我更相信這一點,而不是在監管方面做出更多承諾,甚至可能限制人工智能不可持續發展的規範。
在人工智能全球競爭下,歐洲面對中、美處於什麼樣的位置?
Thomas Legoff:歐洲相對於美國和中國的位置,這個話題已經引發了很多討論。我們有一種文化,傾向於自我批評我們在技術上的落後。確實,我們在技術水平上不如美國和中國。這是否意味着我們在力量對比中不存在?這完全不對,因為我們有一個相當龐大的內部市場。歐洲有4.5億人口。我們有一套關於基本權利的價值觀體系,這也非常穩固。因此,開發尊重這些價值觀的技術是歐洲非常重視的事情,這也使我們的技術方法與眾不同。因為需要提醒的是,並非所有的創新都意味着進步。而我們則將創新引導到尊重基本權利的技術上,這一點到目前為止我們有相當好的共識。因此,我們曾經擁有圍繞歐洲價值觀的共識優勢,但隨着政治分裂,這種共識正在逐漸瓦解。但這也是為什麼擁有強烈的政治意願來捍衛我們的歐洲價值觀並在受到攻擊時實施我們的法規非常重要。
我還想說,我們在人才方面非常出色。我們擁有一些最好的大學,不僅在法國,我指的是整個歐洲。我們有一些在國際上具有競爭力的大學。我們在數學和人工智能方面的人才在全球都很受歡迎。如果你看看那些科技巨頭或大公司中負責人工智能部門的人,有時你會發現他們是法國人。所以我們有技術能力,我們有教育體系,可以培養出在國際上具有競爭力的企業。這一點不容忽視,我們應該保持一定的樂觀態度,儘管有時很容易陷入反監管的悲觀言論中。
轉載自《法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