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中亞從十九世紀末期開始被沙俄殖民,由沙俄突厥斯坦總督區管治,到布爾什維克上台,又被紅色蘇聯統治70年。烏茲別克人作為被殖民被統治的弱小民族,與統治他們一百多年的俄羅斯人會有仇恨和矛盾嗎?
表面上是感覺不到的。現在烏茲別克斯坦,俄語是僅次於烏茲別克語的第二通用語言。我用簡單的俄語與當地人打招呼,得到的多是驚喜的反應。來此旅遊的俄羅斯人也很多,我下榻的三個城市的酒店,住宿最多的是俄羅斯來客。我去參觀俄羅斯東正教塔什干總堂,很驚訝地發現,教堂佔地廣闊,位於塔什干一條相當繁華的商業大街上,四周是商業大樓、銀行總部和政府機關,顯見在這個伊斯蘭教國家,東正教有俄國大靠山,影響力很大。這讓我回想在開羅參觀埃及科普特基督教社區的印象。科普特社區基督教是開羅的老城區,因受到伊斯蘭極端份子的安全威脅,整個社區警衛森嚴,與外界完全隔離,進入要通過安檢,車輛則一律不能入內。相比埃及處境困難的基督教徒,烏茲別克斯坦的東正教徒,可說是地位特殊,有恃無恐。

在撒馬爾罕和布哈拉兩個歷史名城,很多伊斯蘭建築成為旅遊紀念品市集,其中還有專門出售蘇聯時代古董的禮品店,比如蘇聯時代的錢幣、勳章、蘇共黨員證、馬克思、列寧像等。我找了一下,沒有發現斯大林的畫像。
烏茲別克斯坦這個中亞國家,人口80%以上是伊斯蘭教徒,在二十世紀初之前,還是一個相當封閉保守,具中世紀性質的社會,民情類似阿富汗,因此來之前,我以為這個國家宗教氣氛一定很重,結果發現除了濃厚的中亞文化風情,這個國家給人感覺是基本是一個世俗社會,很多有名的清真寺和伊斯蘭經學院現在已無宗教功能,僅只是歷史建築而已,人民也溫和友善不極端。據說,蘇聯解體後,伊斯蘭教傳統在烏茲別克有所復興,但極端主義無多大市場,有個反對黨是原教旨伊斯蘭主義者,不過不成氣候。而且傳統復興,不僅有伊斯蘭教,甚至有更古老的西亞宗教祆教(我們中國人所說的拜火教)。
這個中亞國家,先是作為蘇聯加盟共和國被紅色蘇聯統治70年。蘇聯解體後的30年又是威權獨裁統治,前後兩位總統都是蘇共黨員,第一位原是烏茲別克蘇維埃共和國的共黨第一書記,當了26年總統,直到告別人世。在雷吉斯坦公園還有他一座塑像。我問當地人這具塑像是誰,答說,我們的總統。「哪一位?」回答「當到死那位。」然後聳聳肩,一副不敢恭維的樣子,似乎敢怒不敢言。現任的這一位總統也是前蘇共黨員,但識時務,頗像中國的鄧小平,搞改革開放,容許有限的自由。
這個中亞國家的世俗化是否與無神論的蘇維埃政權近百年統治有關聯?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如果要問蘇聯統治有什麼正面的東西留下來,不知宗教情感被消解、被淡化,從而使得這個國家的現代化轉型少了一些傳統障礙,是不是能夠算做是一種正面的遺產?
有序、守紀、溫和,這個發展中國家人民展示的文明程度給我感覺是好像中亞版的新加坡。但這是傳統和文化養成的文明,還是一百年極權和威權統治嚴管高壓被馴服後的乖巧表象?還有,烏茲別克人對長達70年的極權高壓統治沒有反思嗎?
正當我次日就要飛走的這天下午,突然在Google地圖上彈出一個景點,英文是「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就在我逗留的塔什干抓飯中心馬路的對面,中間有一條車流不斷的馬路。

這個公園在一個河岸的斜坡上,原是蘇聯當局槍斃犯人(包括政治犯)的一個刑場,遺留有三個亂葬崗。但一直拖到蘇聯解體十年後的2002年,沙俄和蘇聯時代的人道大災難這樣的歷史問題才首次公諸於世,遂在這個殺害政治受難者的刑場建立紀念公園。主要建築是一座烏茲別克民族風格的展覽廳,青綠色的穹頂,水滴形木雕柱廊。展廳大堂擺放一輛有鮮紅大車輪的黑色轎車。這是斯大林紅色恐怖時代負責大清洗的內務部出動抓人的車輛,只要被這種紅輪黑車帶走,被抓者從此再不能回家。當時全蘇聯共有1250輛,可以說是斯大林紅色恐怖的象徵。

參觀者基本是本地人。解說詞為俄語和烏茲別克語,我拿出手機,打開圖像文字翻譯軟件很艱難地閱讀,展覽廳的工作人員見狀很體貼地遞給我一本英文說明。

展廳第一部分為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的沙俄殖民時代,說明稱當年的沙俄為殖民主義者,突厥斯坦總督區的人民曾爆發多次反抗,比如1892年的塔吉克起義、1898年的安吉延起義、1916年的突厥斯坦起義等。
讓我很意外也感觸很深的是,在那個新舊世紀交替的時代,中亞這個偏遠地區和我們中國清末時代一樣,也出現一批希望啟迪民智,改革求新,將中世紀的汗國、酋長國變革為現代新國家的仁人志士,他們發起革新啟蒙運動,辦新式教育、辦報紙、辦雜誌、開創歐洲式歌劇院。在這些致力於國家現代化的改革者集體群照中,有的還穿起了西裝。但他們最後的結局都很悲慘,多數在紅色蘇聯時代受到清洗。展廳中有大量遭受紅色恐怖整肅殺害的詩人、作家、學者、科學家、社會活動家被監禁、流放、殺害的照片,以及他們的遺物等。

其中一位是被譽為烏茲別克現代文學開創者之一的阿布杜拉夫·菲特拉特(Abdurauf Fitrat )。他是布哈拉人,1920年蘇聯紅軍的伏龍芝將軍攻陷布哈拉酋長國後,蘇聯不是馬上開始施行極權統治,有一個緩衝時期,叫布哈拉蘇維埃共和國,菲特拉特作為當地著名文化名人,還在新生國家的教育部任職,但隨後這個國家就被取消,強行併入蘇聯新創的烏茲別克斯坦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1938年在斯大林的大清洗中,菲特拉特因力倡復興烏茲別克傳統文化和語言,被指責是民族主義者、反蘇份子,被列入斯大林親自批示的處決名單中,最後殺害在這個紀念公園中。展廳展出了他一本著作《伊斯蘭簡史》。現在他是烏茲別克的民族英雄,其肖像還被印在1996年發行的郵票中。
展廳第二部分就是蘇聯斯大林時代的紅色恐怖,除了上述的大整肅,還有農業集體化帶來的大災難等,展出了許多被監禁、流放、被殺害者的照片、遺物等。
斯大林時代還特有一種人禍,即少數民族被強制集體大遷徙的人道災難。為了加強極權統治的效率,防止少數民族的反抗,斯大林對沙俄時代被征服的各個少數民族從新劃分整合,比如中亞三個汗國被劃分為五個斯坦國。另外就是強迫邊疆少數民族離開家園,集體遷徙到內陸腹地,釀成了巨大的歷史慘劇。烏茲別克人因為本身處於內陸,沒有遭受被迫拋棄家園流放千里之外的痛苦,而是成為流放之地。展廳有大量的圖表和數字顯示烏茲別克斯坦接受其他民族遷徙的資料。
我看到一些照片,有很多東亞人的面孔,特別問館員是否中國人。原來是朝鮮族人(當時稱高麗人)。蘇聯當局擔心遠東的朝鮮人會與日本勾結顛覆新生蘇維埃政權,曾將近20萬的朝鮮人集體流放到內陸的烏茲別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在極度惡劣的遷徙長途跋涉中,有數萬朝鮮人死於疾病、飢餓和寒冷。至今還有許多朝鮮族人生活在這個中亞國家,在巴扎市集中有很多售賣泡菜的攤位,烏茲別克人吃泡菜,就是這些朝鮮人帶來的飲食習慣。
蘇聯時代還為烏茲別克斯坦帶來一場人類近代排名第一的生態大災難。烏茲別克斯坦與哈薩克斯斯坦之間的鹹海曾經是世界第四大的內陸海。有多大?相當於十六個中國的青海湖。蘇聯統治時代,因獨特的地理環境適合棉花生長,將烏茲別克斯坦強行規劃為棉花種植地區。為引水灌溉,將流入鹹海的河流改道,結果讓整個地區極速乾枯沙化,鹹海大面積縮小,僅短短幾十年就形成當今地球最年輕的新沙漠——阿拉庫姆沙漠,因為巨變來得太快,一些漁船和輪渡還沒來得及駕離就永遠困死在這片新生荒漠中。我本來此行也打算到烏茲別克鹹海地區去看看這個災難奇景,但因交通麻煩而放棄。
在展覽館旁邊的斜坡上建有一座紀念亭,上書「銘記為自由犧牲的受難者們」,亭中擺放一具象徵性的受難者棺木。此處據說就是其中一座受難者墳場。

不過感覺這座展館對於沙俄和紅色蘇聯所製造的人道災難之披露,只是膚淺觸及,或許與後蘇聯時期的兩位總統來自蘇聯當權派有關,也可能源於地緣政治。或許,對這個國家而言,徹底反思歷史的時候還沒有到來。
不過在感受烏茲別克人民的友好善意之時,作為一個匆匆的外來過客,我也多少感受到這個國家威權嚴控的森冷。比如進地鐵站必過安檢、在自動售賣機買地鐵票,要填寫實名登記的個人電話等。但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搭乘網約車發生的事。用俄羅斯開發的打車軟件yandexGo叫車後與講烏茲別克語的司機溝通發生問題,請一位可講英文的小販幫忙,引來幾個人圍觀,也召來一個警察上來幫忙。該警察拿出他的手機問我,你是某某某嗎?我頓時目瞪口呆,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不知我是警察啊!」他微笑回答。我知道他並無惡意,但感受卻有點毛骨悚然。

對一個外來遊客可以自動監控到這種程度?我不由再生此疑問,以鐵血強人帖木兒為精神領袖的烏茲別克人,他們今天的溫和守紀,是否真是管出來的?
烏茲別克人是草原民族,在沙俄和蘇聯統治之前,是中世紀的部落民,強悍、驍勇善戰,但現在他們身上體會不到草原民族的粗獷和血性,難道真是被70年紅色蘇聯的極權和30年後蘇聯的威權,前後一百年的國家機器暴力將這個民族血性擦抹得一乾二淨?
一個國家如果經歷長期的獨裁和威權時期,表面的穩定或許只是暫時性地掩蓋著許多深不見底的裂痕和傷疤,一旦獨裁落幕,威權解體,所有掩蓋的社會矛盾和仇恨有可能就會大爆發,比如南斯拉夫解體後的巴爾幹的戰爭。現在的俄烏戰爭也可以說是蘇聯極權暴政積存的危機在解體後的一次爆發。雖然這個中亞國家現在表面風平浪靜,但歷史傷痛可能並未被完全抹平,會否時機到來將波瀾再起?
當然也有長期獨裁,威權到底的國家,比如北朝鮮和某東方大國。另外也有威權國家轉型成功的例子,比如台灣、土耳其、新加坡等。
烏茲別克屬於哪一類?是矛盾仍在,有待暴露?還是雖然轉型緩慢,但正平安穩步地前行在一條正常的道路上?這個國家是否真的是初級階段的中亞新加坡?
短短11日,走馬看花,粗淺印象,是根本無法得出答案。但我主觀希望是後者,希望烏茲別克斯坦是走在和平轉型的坦途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