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6日,在紐約公共圖書館的一場對談裡,哥倫比亞大學法學教授吳修銘(Tim Wu)與莉娜汗(Lina Khan)這兩位拜登政府反壟斷政策大將,重新定義我們所處的數位時代。這個時代,不再是1990年代所歌頌的「資訊自由流通」年代,而是一個「榨取的時代」——資料/數據、注意力、金錢與民主信任,都被平台以演算法之名、效率之名,持續榨取。 吳修銘在新書《榨取時代》(The Age of Extraction)的導論中警告:「如果我們走錯方向,就可能迎來一個讓科技主動加劇分裂與怨懟的未來,而這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詛咒。」這句話不僅是全書的警鐘,也是對整個民主世界的診斷——當科技權力被壟斷,資訊流通的承諾就會反噬民主,從公共討論的中介者變成社會分裂的催化劑。
當現實已背離理想
吳修銘在書的開頭即宣示,他拒絕將成長與公平對立起來的零和宿命論:「繁榮、公平與成長並非互斥。」這句話,既是經濟論述,也是民主信仰——提醒我們科技經濟的發展若無結構性的制衡,就會讓「繁榮」變成特權階層的私有財。 然而,科技革命從來不是無辜的。吳修銘延續他在《誰控制了開關》(The Master Switch)與《注意力商人》(The Attention Merchants)中提出的歷史觀:每一波新媒體革命——從電報到電視、從網路到人工智慧——最初都以開放為名,最終卻走向集中。他在新書第三章寫道:「隨著時間推移,結構會打敗善意。就像河流持續沖蝕岩石一樣,追求營收的壓力也侵蝕了Google早年的理想信念。」 這句話相當準確。Google 從「不作惡」的理想轉為「廣告帝國」的現實,正是整個平台資本主義的縮影。這不只是企業倫理的崩塌,而是結構性的困局:在股東報酬與市場競爭的壓力下,理想主義終將輸給現實主義。 吳修銘進一步指出,科技平台「賭的是人類的惰性」(”a long slow bet on laziness)。平台深知,只要讓一切變得更滑順、更方便,用戶就會自願放棄選擇與判斷。便利成為新的主權,而我們則在便利中逐步失去了作為公民與閱聽資訊選擇的自主性。
從監理到民主:莉娜汗的呼應
這場結構性警告,在現實政治中早已浮現。莉娜汗在她擔任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FTC)主委期間,曾明確指出,當少數企業掌控了商業與通訊的基礎設施,它們便以非選舉的方式在統治社會。」這句話的語氣像是政治宣言,也提供了一場反抗數位平台壟斷運動的道德基礎。 吳修銘在書中同樣呼籲:「長期而言,我們需要針對平台的中立性規範,以保存它們催化的經濟活力,同時防止它們從他人身上榨取過多利益。」這不是單純的產業規範,而是一種制度重建的呼聲。若科技平台已成為新的公共基礎設施,那麼它們就應被要求遵守公共原則——透明、問責、與多元。

榨取經濟的現實與道德真空
吳修銘在書中警告,若放任經濟權力繼續極端集中,社會不平等將重演鍍金時代的壓迫結構:「在表象之下,這些經濟失衡驅動了過往幾世紀的壓迫性社會結構……我們重蹈覆轍的風險是真實存在的。」 平台壟斷的危險不僅在於它掏空市場競爭力,更在於它削弱了民主社會的免疫系統。當演算法以「相關性」取代「真實性」,以「互動率」取代「公共利益」,政治的討論就會被轉化為演算法的副產品。吳修銘引用科利·多克托羅(Cory Doctorow)的警語,稱之為「(平台)劣化」(enshittification)——平台為了追逐更高的廣告報酬,先剝削用戶,再剝削創作者,最後連自己的品牌也被掏空。這是一個慢性自毀的循環:榨取越多,信任越少;信任越少,依賴越深。
台灣淪為資料殖民地?
對台灣而言,《榨取時代》批判的問題並非遙遠的美國現象。當全球AI與雲端產業的資料中心設於島內,我們也同樣站在「榨取鏈」的一端。台灣以半導體供應鏈聞名,但在數據治理上仍依賴外資平台。這意味著,我們提供了廉價的能源、土地與人力成本,卻無法掌握最關鍵的「資料主權」。 最終,吳修銘在該書末尾指出,民主社會的首要任務,是恢復對經濟權力積累的合理懷疑。這種懷疑並非消極的敵意,而是一種維繫制度健全的自覺。若失去這樣的警覺,社會就可能重蹈鍍金時代的覆轍——讓少數權力者壟斷市場與資源,最終侵蝕政治與公民平等的基礎。
重新奪回公共性
從吳修銘的《榨取時代》到莉娜汗曾經努力的反壟斷改革,我們看到的是一場跨世代的民主防衛戰。科技的問題從來不是技術本身,而是權力與責任的問題。當社會重新學會對權力懷疑、對制度問責,科技才可能回到「共善」的軌道。 吳修銘和莉娜汗的這場對話,以及吳修銘的這本新書,正在提醒我們:在AI與平台主導的新秩序裡,民主不會自動更新,必須靠人為的結構改革與公民覺醒來維持。否則,「榨取時代」將不只是西方的寓言,而會成為當代每一個社會的現實。
轉載自《上報》作者為中正大學傳播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