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語:我在《雨煙雪鹽》中提到中共話語中所謂「長鬍子」的,俗稱「黑手」,不知典出何處,但是據說此七人名單在中共政治局常委會上產生,我就很懷疑這幫老人黨的判斷能力了;接著「六四」二十五週年,在國會前倒影池旁的祭奠儀式上,我代表「七鬍子」發言,說二十五年過去,七人中兩位已經離世(包遵信、陳一諮)、兩位身患絕症(陳子明、萬潤南)……,我沒提的是,只有兩個「鬍子」在美國:王軍濤和我。我倆相守相望,卻鮮少往來。】
我第一次遇到王軍濤,不是在北京,而是在延安。
『在我們下榻的延安賓館,居然遇到大名鼎鼎的王軍濤 ,帶領一個團隊前來協助「老區」開發經濟。我從他那裡聽到一個新名詞:「宗法情感」。他說,從延安去到北京的這個政權,一直以「宗法情感」,向「撫育」過他們的老區—如延安、贛南、大別山、沂蒙山、蘇北等地「經濟輸血」,這卻慣出了一種惰性,抑制了這些地區自身的發展內力;如今「宗法情感」開始淡化,這些「老區」就被拋棄了。這無疑是對中共內部機制的一種政治學解讀。我們也就此議題採訪了他。』(《屠龍年代》)
王軍濤跟陳子明一樣,要當民間政治家。早在文革晚期,他已是一個年齡最小的「老反革命」,並成為「四五英雄」,胡耀邦指示從他們中間挑選團中央委員。王軍濤一路參與民主牆、民刊社團與高校競選等體制外運動,卻在鄧小平發動「改革」以後選擇了「體制內」路徑,以「民間智庫」形式,向當局獻策。但是「天安門運動」爆發並繼之大屠殺後,王軍濤入獄,他的朋友謝小慶九〇年撰文說:

『陳子明、王軍濤認為民主進程包括傳統專制、開明專制、精英政治、民主政治四個階段。去年六四之前,中國的問題是防止向傳統專制的倒退和促進向精英政治轉化的問題,不是實現民主政治的問題。軍濤認為,在中國文化背景下實現民主政治只會導致「痞子上台」,精英由於受到個人道德的約束經常敗於痞子。他提出的「精英要與痞子賽跑」的觀點,在知識界中很有影響。』
一九九四年中共將他流放到美國,他不久來普林斯頓看我,那時傅莉還在醫院裡,我問他有「流亡」的感覺沒有?他說一來美國就被錢困住,讓美國官員從北京接到這裡住旅館,臨走時居然要自己付錢,隨身帶的美元都掏出來還不夠,侯曉天都嚇哭了,看來他們是一踏上美國就開始貧窮,哪裡有我們當時那種被嬌寵的份兒,侯曉天也是做保姆、打超市都幹過的。有一次他跟我說,美國人不要聽我們的,『我剛出來時黎安友就說,美國人是不聽失敗者(loser)說什麼的,我們得成功了讓他們聽』,他是憋了這口氣嗎?
二〇〇〇年夏天,他從哈佛拿了碩士後,又來普鎮聊天,然後回紐約去了,等他走後我去皇后區針灸,回程在法拉盛車站又遇到他,他傻傻的在出站口盤算去哪裡,一見我又跟著上了地鐵,一路上他敘述出來後的經歷:
『只有讀書一條路,不是斷腕就可以了,大概要下斷腿的決心才行,去哈佛,麥克法考說已有兩敗(胡平、烏爾開希)一勝(張偉)的紀錄,我說我再給你一勝拉平它,怎麼樣……。』
他說他補完英文就跟大陸出來讀碩士的一個小青年學如何讀書,人家怎麼做他也怎麼做,拿了碩士再轉哥大跟黎安友讀博士,已通過資格考試,我說你這就算「打勝」了。這次見他,發現他確已讓哈佛訓練成另一個人了,往日那股「青年政治家」的派頭蕩然無存,或許如他自己曾預言的:中國民主政治的第一代人必定被殉葬,我看他恐怕再也難以回到野蠻的中國政壇上去了,即使將來允許他回國。

正說到興頭上,他忽然叫道:『啊呀!我太太讓我去接孩子呢,全忘了!』說著就起身下車去了。看著他的背影,我心想他究竟是讓讀書,還是讓娶妻生女給弄暈了?
此後他常來大華府,如我一般奔馳在國道九十五號上,是我車程的一倍,每每在李恆清家喝酒侃山,分析國內政局總有他新穎的一套,比如太子黨乃「六四」屠殺收益者,王岐山因其岳父姚依林乃屠殺決策者而上位做領袖,其實是鄧陳王李等家族的「在位總書記」;江澤民依舊掌控實權,一切變局唯有他死後才會發生;習的面目和目標至今不清楚,他被江派一直「高級黑」屬於笨拙還是「更黑」,看不到邏輯。
他自己出國後拼命讀學位,把老婆也讀跑了,他極想回國去做,但是被胡溫體制嚴堵,連他父親病危都不准他奔喪,他明白這個體制不會再容他,於是決心在海外組黨,有一小支隊伍搞「舉牌抗議」,他詮釋這是「最接地氣」的做法,因為今天需要一個「孫中山」,當年辛亥革命就是從海外發源,而海外民運第一人王炳章,中國改革開放後首位留洋醫學博士,1982年在美國宣佈“棄醫從運”,模仿孫中山,今天王軍濤也模仿他,將自己鎖在一個大鐵籠裡,擺在紐約時代廣場二十八天,實乃他走向體制外的宣示,悲劇意味也愈加濃鬱。
恰當我在這本書裡寫到王軍濤之際,《紐約》(New York Magazine),一本英語雙週雜誌,二○二三年一月三十日刊出長文〈激進、孤獨、驚悚的王軍濤生涯,一個長期反抗中國政權的流亡者在紐約皇后區面臨謀殺和間諜嫌疑〉,其實此文只講了王軍濤與前不久被刺殺的律師李進進、以間諜嫌疑被捕的王書君之間的故事,並未提供比中國流亡社群所知更多的內容。
王軍濤是我們這個世代中,跟八九這場大衝突涉入最深、牽涉最廣,也是對其剖析最具體而微的一個人,他不僅以其理念影響八九學生群體、身臨現場指導學運在先,在西方學術重鎮哈佛、哥倫比亞經過碩士、博士訓練之後,流亡群落中,唯有他一個人可以講出一番「中國變局」,將會經歷哪些階段、目前正處於什麼階段、如何出現破局、再到「圓桌會議」、制憲……但是,我最喜歡的,是他常常引用晚唐章碣的一句詩來形容中國未明局勢:「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我則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是,讀了一圈西洋學術,他仍持當年「精英要與痞子賽跑」的觀點。
但是他「無用武之地」之悲涼,和心態之封閉,從兩件事情可以見出:一是他演說成癮,不要聽別人說什麼,即使三兩人聊天,他也可以睡覺打呼嚕;二是他口聲聲「只做眼前看得見的一步,連第二步都不去想,就等機會出現」。
有一次他告訴我:『讀學位、坐牢都不過是掙資本,取得話語權,讓人家服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