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下碣隅里是長津湖最南端一小鎮,位於長津河畔,是三條道路的交匯點。從鎮邊的山坡上俯瞰,小小的山間盆地一覽無余。積雪的土地上,有三五成群的農舍和林立的帳篷、還散布著軍車、火炮和坦克。有來往忙碌的士兵,還有被寒風吹散的淡淡的炊煙。再仔細觀察,就能夠看到呈環狀布置的野戰工事,這就是環形陣地了。與一般野戰陣地一樣,環形陣地由戰壕、土袋胸墻、單兵掩體、火器掩體和隱蔽部等土工作業為主幹,然後再於陣地前沿安置地雷、餌雷、絆索照明彈與鐵絲網等等。自然,還有步槍機槍無後坐力炮加上坦克炮、迫擊炮、榴彈炮等輕重武器所構成的一道道交叉火網。美軍長於構築環形陣地,這多半是出於自信:不相信任何敵人可以突破這道鋼鐵與火焰的屏障。另一半,那只能是據壕死守,決不後退的戰鬥意志了。對下碣隅里的環形陣地,志願軍9兵團第20軍應深有體會。原以為此等被分割包圍的孤立之敵,吹兩遍沖鋒號就可以解決了。卻不料戰鬥之慘烈,超出了他們最大的想象力。以革命英雄主義加神風敢死隊精神輪番攻擊數日,環形陣地未能撼動半分,三個精銳師基本打殘,完全失去了戰鬥能力。
環形陣地中,有一條簡易飛機跑道。這是陸1師師長史密斯少將遠見卓識的傑作。史密斯是一個果敢卻又審慎的將領,早在仁川登陸後就不像遠東美軍最高司令長官麥克阿瑟上將那樣得意忘形,對飲馬鴨綠江的冒進戰略更心存疑議。十來天前,在麥克阿瑟催兵北進之際,他當即對在這種易遭伏擊的地形中孤軍冒進表示了不同意見。異見被駁回後,他擅自把向北急進的命令改為試探性進攻。他的頂頭上司、東線最高司令長官第10軍軍長阿爾蒙德對他的蝸行牛步深為不滿,飛來督戰。史密斯仍固執己見,阿爾蒙德亦拿他無奈。海軍陸戰隊自成系統,而且,根據美軍法典與軍官誓言,下級軍官沒有盲目服從的義務。西線美軍最高司令長官沃克將軍與史密斯持相同觀點,他對西線前鋒團團長的口頭叮囑是:“一聞到中國炒面味,馬上撤退!”他們的憂慮完全一樣:不能把自己的軍隊帶入險境。老兵的直覺令史密斯寢食不安。他必須為陸1師兩萬將士留一條後路,特別是傷員。剛抵下碣隅里,就下令修建一條簡易機場跑道,並把自己的憂慮傳達給部下。每當夜幕降臨,下碣隅里開始受到攻擊之際,機場施工現場卻燈火通明。即便在最緊張的混戰中,跑道施工也沒有停歇。即便在中國士兵端著刺刀沖進機場的時候,操縱著五台大型推土機的工兵們仍然不停止工作,一邊舉槍還擊,一邊繼續操縱推土機平整土地……
10
見形勢急轉直下,陸戰1師已深陷全軍覆沒之險境,第10軍軍長阿爾蒙德飛臨下碣隅里,命令陸戰1師盡速後撤,甚至不惜扔掉一切重裝備。史密斯回答了兩條:第一,撤離速度取決於後送傷員的能力;第二,決心戰鬥到海邊,帶回大部分裝備。
翌日,12月1日,也就是陸戰1師主力撤出柳潭里那天,一條長度不夠的簡易跑道終於完工,第一架C—47運輸機試驗降落。在機輪觸地的一瞬間打開制動裝置,顫抖著沖向跑道盡頭。裝上24名傷員後,起飛更為艱難。跑道太短,飛行員把引擎提到最高轉速,直到飛機震動得幾乎散架之時,才松開剎車。適應性絕佳的C—47陡然沖過短短跑道,迅速爬升。目送飛機擦過中國軍隊占領的山頭飛上藍天,機場上揚起一片歡呼。此後4天之內,美軍雙引擎運輸機頻繁起降,運來大量急需藥品、物資和500多名傷愈歸隊的官兵,運走了4000多名傷病員。很快,軍部發現下碣隅里向外空運了不少陣亡者屍體,即令停止。史密斯師長答道:“陸戰隊員對在戰鬥中陣亡的戰友極其崇敬,那怕犧牲自己生命也要帶出戰友的屍體!陸戰1師絕不會把戰友的屍體留在一個即將撤離的朝鮮東北部的荒寂小村里!”——在史密斯的堅持下,一共有138具屍體被空運到後方。
搶運傷員高潮中,空軍少將威廉姆·丹納飛抵下碣隅里,提議把陸1師全部空運出去。史密斯根本不予考慮:倘若空運過程中受到猛烈攻擊,部隊將遭到重大損失,況且,車輛火炮坦克等重裝備無法帶走。還有最重要的兩點:掩護機場的一個連隊撤不下來,南邊古土里被圍困在公路上的一個營也無法救援。陸1師還是要沿著公路一步一個腳印地殺出去,帶上所有的裝備,接上古土里的孤軍一起撤到海邊。
飛機運走傷員,運來各國記者。記者們對艱難戰況作了不加掩飾的報導,使下碣隅里在西方、在美國成為一個家喻戶曉、令人揪心的地名。紐約《先驅論壇報》女記者瑪格麗特·希金斯在一篇戰地新聞里寫道:
(異體字引文)我在下碣隅里見到這些被打得焦頭爛額的官兵時,曾想,他們究竟還有沒有力量再經受最後的一擊而突圍出去呢?官兵們的衣服破爛不堪,他們的臉被刺骨的寒風吹腫,手套破了,帽子沒了,耳朵被凍成紫色。還有的腳凍傷穿不上鞋子,光著腳走到醫生的帳篷里。……第5團團長默里中校,像落魄的亡靈一樣,與指揮第5團成功地進行仁川登陸時相比,完全判若兩人了。
在以酒澆愁時,這個“落魄的亡靈”默里團長向記者承認自己原以為撤不出柳潭里了,只不過未向任何人說出口。一提起柳潭里,默里就哭起來。他克制著,用防寒大衣的袖子擦掉眼里不斷滾下的熱淚。剛想開口再談柳潭里,就泣不成聲了。那一天,在師指揮所里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飛來安排撤退事宜的軍長阿爾蒙德也大哭了一場。
默里在突圍前的訓令極其簡單:“先生們,我們要撤出這個地方,我們要拿出海軍陸戰隊的樣子撤出這個地方。我們生死與共。我們要帶上戰友的屍體、傷員和武器裝備。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什麼問題。營長們邁著沈重的腳步離去。
“他們究竟還有沒有力量再經受最後的一擊而突圍出去呢?”
11
夜幕垂落,天空中寒星閃爍。下碣隅里響起雷鳴般的炮聲。所有的重炮一齊發射,披雪的群山被震得悉悉顫抖。中國軍隊的阻擊陣地和可能的設伏地段,又被炮火深犁一遍,立著的活物死物全部扯碎放倒。徹夜炮擊之後,12月5日清晨,在全美國乃至於全世界注視下,以美軍為主的聯合國軍開始從下碣隅里向古土里撤退。
撤離下碣隅里的美軍是一支龐大的、超豪華的、多兵種聯合作戰的隊伍。一支強大的坦克部隊在前面開路,其後是步兵與各類軍用車輛混編的長長的縱隊,前鋒攻擊前進,清除道路兩側高地和山脊上的敵人。在整個隊伍的上空,來自航空母艦的機群撐開了一把嚴密的保護傘,用凝固汽油彈與火箭彈驅趕著敢於進攻的共軍。形象地說,突圍中的陸戰第1師構成了一個不斷前進的環形堡壘。在這支意志頑強、火力猛烈的軍隊面前,志願軍阻擊部隊束手無策。打幾炮人家回敬幾十炮,開幾槍人家幹脆端掉你陣地,打散了的隊伍剛剛在山谷里集結,飛機就沖下來轟炸掃射。這哪里是一支軍隊?簡直是一群被捅了蜂巢的野蜂!在北京中南海的嚴令下,第9兵團官兵置生死於度外,頑強阻擊。他們放過坦克和前鋒,猛烈攻擊漫長的車隊。迫擊炮彈和子彈驟雨般從公路兩側每一個山頭向下傾瀉。
現在,海軍陸戰隊第1師周邊圍追堵截的還有6個中國精銳師。連日主攻下碣隅里的第58師幾乎打光,1萬多人只剩下不足1千,完全喪失了作戰能力。而剛剛上陣的第26軍,則摩拳擦掌,躊躇滿志,決心全殲陸1師,名垂青史。其實,早在圍殲之戰打響的第一天,第9兵團司令兼政委宋時輪將軍已極感震驚:戰鬥開始的頭10小時內,攻擊部隊累計傷亡已達近萬。這是他幾十年戎馬生涯所未曾聞見的。如果傷亡按此速度上升,整個兵團還能支撐多久?如此嚴重的局面,還應當繼續打下去嗎?但想到毛澤東在中南海親自召見他時所表達的那種不可動搖的鋼鐵意志,宋時輪也只能發出一聲嘆息。他心中還無休止地縈繞著一個不解的疑問:怎麼會這樣?不是說美國鬼子軟弱怕死,不經打嗎?志願軍先期入朝部隊的戰鬥總結報告中曾如是寫道:“美軍後路一被切斷,就丟棄全部重裝備,就地放下武器自由行動。……美軍步兵戰鬥力差,怕死,一旦後方被切斷就失去進攻和防禦的勇氣。……不習慣於夜戰。白刃格鬥的能力也很差。”那麼,如何會打成這種局面呢?
因為介入朝鮮戰爭,中國發動了聲勢浩蕩的“仇美”運動,在軍隊和民間整肅“恐美”“親美”思想。這種欺騙性宣傳,最終也騙到了高級將領甚至毛澤東頭上。縱然如此,這些掌握著國運和千百萬士兵生命的元戎也不應忘記一個基本事實:不可一世的德軍和日軍都不是美軍的對手。120萬日軍精銳,那些橫行東亞的“皇軍之花”,不都是在太平洋戰場上被美軍殲滅的嗎?整個集團軍被全殲的,就有第31集團軍4萬人、第32集團軍10萬人、第35集團軍7萬人,僅菲律賓一戰,就擊斃日軍52萬人。在戰雲翻卷的太平洋上,美軍還殲滅了南京大屠殺之元兇第6師團和第16師團,為中國洗雪了仇怨。毛澤東多次嚴令第9兵團圍殲的,正是這樣的一支常勝軍,正是太平洋戰場上浴血奮戰所向披靡的陸戰第1師。
12月4日,也就是陸戰1師從下碣隅里突圍前一天,毛命令第9兵團“迅速控制下揭〔碣〕隅里飛機場不使敵軍撤走”。同日,還親自撰寫新華社新聞稿,向全世界宣布:“東線方面,被朝鮮人民軍及我國人民志願軍在鹹興北面長津湖一帶地區所切斷和包圍的美侵略軍陸戰第1師、步兵第7師兩個師的主力,已被殲滅一大部分,殘敵繼續被殲擊中……”並以勝券在握的口吻宣稱:“殲滅美國海軍陸戰第1師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在如此的胃口和如此的狂妄之下,第9兵團的命運已經被決定。
12
5日天黑之後,美國海軍陸戰隊第1師前鋒已走出7公里,後衛還困於下碣隅里,兵力分散,首尾不能兼顧。趁此敵軍最脆弱之機,志願軍第26軍全線發起最猛烈的總攻,不斷截擊美軍車隊,造成嚴重傷亡。陸1師前鋒部隊奮力苦戰,總算沖破重圍,於7日黎明之前進入古土里。尚滯留於下碣隅里的後衛部隊,則同時遭到來自東、南、西、北的全方位攻擊。美國軍事史家蒙特羅斯把12月5日的戰鬥稱為“最壯觀的戰鬥”。中國軍人少則兩天,多則9天吃不上一頓熱飯。能抓上一撮炒面或一個凍土豆來吃亦是幸事。武器彈藥不足,更無適合高寒地區的保暖服裝。在這種連基本生存都難以保障的嚴酷條件下,第9兵團的士兵們仍然英勇赴死,一再突入美軍陣地。陸1師士兵後來如此描述:“從未見過如此眾多的中國人蜂擁而至。中國人一次次地頑強進攻,夜空時而被曳光彈交織成耀眼火網,時而被照明彈映成可怕的光亮,把中國士兵沖鋒前進的身影暴露無遺。盡管陸戰隊的炮兵、坦克和機槍全力射擊,但是中國人仍然源源不斷地擁上來。其視死如歸的精神令陸戰隊肅然起敬。”
一位美國兵回憶道:
當夜幕降臨,四周響起了淒厲的軍號聲,他們從地平線滿山滿谷地湧出,不畏生死地往前沖……他們一排排地象麥捆子似地被機槍火力撂倒,後面又一排排地往上沖,又被撂倒……我們的機槍狂吐著火焰,槍管打紅,臂膀打酸,看著滿坑滿谷的屍體,我對自己說,這不是戰鬥,這簡直就是屠殺。
多年後,一位中國老兵向孫輩回憶起當時的感覺:一軟一軟的踩得都是自己人屍體。天亮一看都傻眼了,打了七八年仗,從沒見過這樣多的屍體……
在中國軍隊優勢兵力的四面圍攻中,美軍從容鎮定。掩護全軍的後衛部隊依照事先制定的撤退計劃,有條不紊地銷毀了堆積如山的各類物資和彈藥。在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中,次第撤出下碣隅里。殿後的還有一支英軍特遣隊,在戰場上依舊保持了紳士風度:出發前全體隊員按條令集合整隊,在橫飛彈雨中由隊長檢查每人服裝武器,並有軍容不整者被處罰。走在最後面的工兵小隊,則沿途爆破先頭部隊剛剛修覆的每一座橋梁,焚毀丟棄在路邊的每一台車輛。沈著自信,沒有絲毫慌亂。後衛部隊還派出小分隊,在沿途村莊尋找數日前在這一帶遭伏擊的死傷人員,最後成功地收容了20幾名被村民保護起來的英軍特遣隊傷員。
從下碣隅里撤向古土里一路,陸1師後衛部隊只遇到輕微的抵抗。——連日來圍攻美軍的志願軍第20軍已完全被打殘。但是,在下碣隅里,20軍出了個名震中華的特級英雄楊根思。在部隊打光之後,這位曾見過毛澤東的年輕連長遣走最後兩位傷員,獨自堅守在陣地上。面對蜂擁而上的美軍,楊根思射出駁殼槍里最後一粒子彈,然後從容不迫地抱起炸藥包,一躍而起,在一聲血肉橫飛的巨響中實現了“人在陣地在”的誓言。後來,就有了一部以楊根思為原型的電影,就有了那句著名的歌詞:“敵人腐爛變泥土,勇士輝煌化金星!”——人世上,總有些事是說不清,也不忍說清的。
緊跟在美軍掩護部隊後面的,不是中國兵,而是數千北朝鮮難民。由於中國軍隊參戰,局勢急轉直下,短短數日之內,自由的希望破滅。在共產政權返回前這稍縱即失之機,他們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捨棄家園,追隨退卻的聯合國軍南行。三八線失守就到三七線,三七線失守就到三六線,倘若連釜山都守不住了,就投向波濤洶湧的太平洋。難民們攜帶著匆忙收拾起來的行裝,默默尾隨美軍行進。那些未下決心南行的鄉鄰付出了代價——在其後悠長的半世紀歲月里沒有享受過一天自由,直至今日。出走的也付出了代價:從此背井離鄉,至死也不能重返生養自己的美麗的北方。
沒有月光,雪野里仍有微光輝映。難民們在極度沈默中跋涉,沒有哭泣與交談,只聽得到艱難的呼吸和腳步以及車輪在雪路上發出的嘰嚓聲。到達古土里後,難民被攔阻於村外。因混進難民隊伍的志願軍多次發動偷襲,美軍禁止難民隊伍靠近。這些無助的人們只有靜靜地坐在雪地上,在致人死命的寒風中等待天明。有老人輕聲咳嗽,嬰兒在哭啼。要等下弦月自東方升起,天才會放亮……
13
12月7日黃昏,海軍陸戰隊第1師下達了從古土里撤向海邊的作戰命令。此刻,從下碣隅里撤出的後衛部隊尚未進入古土里。史密斯師長極為憂慮:全部兵力和裝備猬集於面積狹小的古土里,落下一發炮彈就會造成多人傷亡。連續數晝夜戰鬥行軍,部隊已成極度疲憊之師,忍受力已達人體生理極點。再加之寒冷饑餓,士兵們動作遲緩,宛若電影里的慢動作。沒有熱食供應,只能以凍結的食物充饑。尚未受傷的人,也因腸胃受寒而腹瀉。天氣奇寒,且又處於緊張艱苦的野戰環境,無法安心出恭,幾乎每人衣褲皆為糞便沾染……史密斯師長克制了不忍之心,決定不經休整,繼續向南急進。他有強烈預感:在古土里修整,可能鑄成大錯。事後,有軍史研究者對史密斯於下碣隅里從容休整和過古土里毫不停留大加讚譽,認為他對局勢的判斷和指揮藝術已達戰地司令官之化境。
陸戰第1師掩埋了戰友的屍體,頂著暴風雪,忍受著超越極點的疲倦,向海港城市興南前進。步履踉蹌的官兵們仍然沿途搜尋傷員和屍體,不願拉下一個。陸戰1團團長普勒和後衛部隊走在突圍隊伍末尾,他嘶啞著嗓子向每一個士兵叫喊:“別忘了你們是陸戰1團的,敵人絕不可能戰勝你們!”普勒不顧部下勸阻,一路步行。他特別命令道:“不管你是怎麼想的,都別讓周圍的難民靠近。如果讓他們靠近了,你可能遭到突然襲擊!”他的吉普車滿載傷兵,保險杠上綁著一具坦克兵屍體,車篷上還綁了兩具。
志願軍已炸毀了通往興南的全部橋梁,並在必經的高地隘口掘壕設伏。令陸戰1師官兵大感詫異的是,沿途並沒有發生想像中的激烈戰鬥。很多被俘的志願軍士兵已被凍得意識模糊,需要把他們從戰壕里往外拖。有的雖投降了,手還凍在槍上拿不下來。他們有所不知:在戰火和饑餓嚴寒之夾擊下,他們的對手——整個志願軍第9兵團15萬大軍已完全癱瘓。戰至此時,能勉力投入戰鬥的兵力,第27軍還剩2000余人,第20軍唯剩數百。那個摩拳擦掌剛和陸1師交上手的第26軍也好不到哪里去,連成建制的阻擊部隊也拿不出手了
志願軍再次上演成建制凍斃的悲劇:
志願軍第81師第242團第5連奉命在美軍撤退途中設伏。當戰鬥打響後,卻無人站起來沖鋒。已經展開戰鬥隊形的整整一個連的幹部戰士,全部凍死在簡易的掩體中。一百多人的連隊,幸存者僅僅是一個掉隊戰士和傳達命令的通訊員。第60師第180團2連在守衛黃草嶺1081高地時全連都凍死在陣地上,許多士兵的手凍結在步槍上無法分開。
志願軍後續部隊官兵見此慘狀無不痛哭失聲!
“……然後瘋狂地撲進戰場。”
在一些貌似公允的評論中,雙方士兵的勇氣與意志都得到滿懷敬意的肯定。我仍存在某種揮之不去的疑惑:難道,勇氣、意志、獻身、堅韌等品質與生發它們的基本價值無關,可以視為一種純粹的抽象之物,就如同河水海水蒸餾出來的都是純水,甘蔗甜菜提煉出來的都是白糖,因而可等量齊觀嗎?還有,同為勇敢堅韌,一個來源於服從、階級仇恨、人間天國,一個來源於自由、平等與人類之愛,哪一個更為強大呢?
長津湖戰役是一個人類武裝沖突事件,但在更高的層面上,它還是一個精神事件。它用數以萬計年輕人的鮮血回答了一個陌生的問題:愛可以堅韌到何種程度?
14
長津湖一役,中國軍隊沒有公布確切的傷亡數字。根據各軍、師的不完整資料,各種不同的估算數字匯總,從4萬直到7萬。劉伯承曾如是說:長津湖一戰,一個兵團的兵力圍住美陸戰第1師,不但沒有能消滅哪怕是擊潰,讓美軍全建制地撤出戰鬥,還帶走了所有的傷員和武器裝備,敵我雙方傷亡比例卻高達1:10。
劉伯承的數字應該是比較準確的。第9兵團雖多次榮獲毛澤東彭德懷通令嘉獎,私下里卻不斷檢討失敗。一個簡單的事實:陸戰1師自興南撤出,休整一周便再次出戰。而第9兵團原地休整,補充了大批軍官、老兵和數萬新兵,整整5個月後才重返戰場。志願軍東線戰場最高司令長官宋時輪,在毛澤東直接督戰下驅策凍餓交加的部下如海潮般一波接一波撲向美軍火網,自毀12個加強師,陸戰第1師僅傷了皮毛。紅軍時期宋時輪已是軍長,再多的流血與死亡已不能掀動內心的波瀾,但長津湖之戰確乎超出他情感的承受力。這已經不是戰鬥,而成了送死。宋時輪五內俱焚,又不敢表達內心之憤怒,只能提出辭職。無奈中,毛只好派他的老首長陳毅親去安撫。這次沈痛的會見,在浩如煙海的韓戰紀實中無一字記述。第9兵團是陳毅的老底子,宋時輪,他如何向他的陳老總交代?如何向他的如刈草般倒下的部下交代?
就在毛澤東不斷催兵赴死之同時,麥克阿瑟與華盛頓之間亦是函電交馳。麥克阿瑟報告:自中國秘密出兵以來,駐朝美軍遭遇了“美軍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力量懸殊的……可怕的失利狀態……”如得不到大量增援,他就要全面退卻,一直退到海邊。二戰勝利後的大裁軍,裁得美國本土只剩下一個空降師,無軍可援。華盛頓遂向麥克阿瑟發出如下指令:“在目前情況下,我們首先必須考慮的是部隊的安全。同意你的意見,將部隊後退到沿海橋頭堡地區。”當然,美軍這種對人員的愛惜,是宋時輪及第9兵團的將領們當時所不可能知悉的。但是,只要還是一個人,只要胸腔里跳動的還是一顆人心,就會對集體自殺式的“人海戰術”心懷怨憤。後來,宋時輪奉調返國,在越過鴨綠江前,停車駐足,向長津湖方向脫帽彎腰,深鞠一躬。當他再直起腰來,已是淚流滿面。
長津湖戰役之後,毛澤東再無“橫掃千軍如卷席”的浪漫豪情,胃口大減,從要求一役殲滅幾個美軍師,變成一役殲滅南朝鮮一個精銳師。1951年春,志願軍4個主力師在砥平里圍住了美軍1個團加1個法國營,5萬人對4500人。血戰兩天兩夜,志願軍4個主力師基本打殘,而聯軍傷亡不過數百。在美法聯軍死守不退的戰鬥意志和綿密火網面前,志願軍屍橫遍野,上多少死多少,一波接一波敢死隊式的沖擊毫無效力。中國戰地指揮官們一致要求退出戰鬥,長期郁積的不滿終於爆發。在中共軍事史上,軍師級將領因傷亡慘重而臨陣抗命,這是第一次。此戰之後,毛澤東又一次縮小胃口,要求“每一個軍在一次作戰中,殲滅美英土軍一個整營,至多兩個整營,也就夠了。”一個軍打一個營,3萬人打800人,兵力優勢為37倍,背後的意思就是拿人命去填。除了視士兵性命為草芥為蟲蟻為芻狗的“人海戰術”,也實在找不出更委婉的詞匯了。(韓戰中毛的所有電報都附送斯大林,因此斯大林了解戰爭之全過程。本來,給金日成簽發開戰通行證的始作俑者很願意看到毛澤東去跟美國人拼命,但毛的指揮藝術也實在太令人吃驚了,斯大林忍不住口授了一封電報,譏諷之意不加掩飾:“還沒有任何根據可以認為,英美軍會像蔣介石那樣愚蠢,使你們能夠按照你們的選擇每次殲敵一個整營地殲滅其軍隊。”)
15
12月11日,早已被毛澤東視為“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的陸戰第1師,終於趟出一條血路,成建制地抵達海港城市興南,準備從海上撤至朝鮮半島最南端的橋頭堡釜山。志願軍第9兵團各師皆消耗過大,無力再戰,沒有哪一支部隊還有能力對興南發動攻擊。對此慘狀,志願軍戰史委婉表述為“原地監視敵人”。
尾隨陸1師後衛坦克部隊的,是蜂擁而至的10萬難民。雖然美軍開始給難民提供食品與住房,但許多人仍然露宿雪野。人員和裝備順利撤離後,海軍終於允許難民登船。所有艦船全部超載。每一艘標準運載1000人的坦克登陸艦至少擠上了5000人,這還不算母親背上的嬰兒。
血跡斑斑的道路!從柳潭里經下碣隅里、古土里到興南港,全程125公里。若中美兩軍傷亡總數以較為保守的4萬余計,相當於每兩米多便要倒下一人。換言之,若將這些傷亡軍人頭腳相接地排列起來,幾乎可以鋪滿這條漫長的道路……
最早抵達海港的陸1師先頭部隊舉行了入城式。
這些平素極講究著裝與紳士風度的陸戰隊員現在已是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樣:衣衫襤褸、胡子拉碴、眼窩深陷、臉上凍傷累累。然而,為了保持海軍陸戰隊的榮譽,他們整理了軍容,舉起軍旗,高唱軍歌前進。雖然步履軟弱,但軍大衣下擺仍整齊飄動。慘淡陽光下,頭上的鋼盔閃閃發亮……
長津湖之戰一掃美國上下的悲觀氣氛。《時代》周刊社論寫道:“陸戰第1師突破自詡不敗的中國軍隊的重圍到達興南,帶著裝備、傷員和俘虜啟航去釜山時,朝鮮戰爭就可以采取不同的樣式了。長津湖作戰的消息、照片和紀錄片等等,對決定合眾國的政策,比大辯論的所有言論作用都大。美國人民和得到加強的第8集團軍,現在決心留在朝鮮。”美國軍方為長津湖戰役共頒發了17枚榮譽勳章、70枚海軍十字勳章。作為一個戰役,這是在美軍戰史上頒發勳章最多的一次。《時代》周刊以莊嚴的口氣宣稱:長津湖戰役“在美軍歷史上無可比擬”,“是堅忍和勇氣的史詩”。
對於史密斯將軍和海軍陸戰隊將領來說,這個結局是不言而喻的。早在長津湖戰役之始,遠在美國的海軍陸戰隊司令部,某將軍接到陸戰第1師陷入重圍的消息,一句話不禁脫口而出:“好了,這回有中國佬好瞧的了!”——海軍陸戰隊所受的基本訓練,就是背水一戰,陷於絕境而毫不動搖。
12月13日,陸戰1師為戰死於古土里至興南撤退途中的幾十位官兵舉行了軍隊的葬禮。在一片白色的十字架墓碑前,樹立起一根高高的旗桿,星條旗半降,在帶著海水氣息的微風中無聲拂動。旁邊就是大海,大海那一邊就是北美大陸,北美大陸上就是他們日夜思念的家園。
軍官們抱著鋼盔,肅立於這片新辟的墓地前。
在他們的前邊,是垂首無言的師長史密斯,一代名將,當之無愧的長津之花。他穿著過膝的軍大衣,腳蹬黑色軍靴,鷹勾鼻子,滿頭銀絲在寒冷的陽光中抖動。
響亮的口令聲中,儀仗隊朝天鳴放排槍。
最後,一位號兵吹起了就寢號。
這些曾苦戰於漫長突圍之路的英雄們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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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戰後,掩埋於漫長突圍途中的美軍遺體經交涉皆起葬回國。大型運輸機和殯儀車將這些覆蓋著星條旗的棺木運送到首都華盛頓,在莊嚴的葬禮中埋葬於阿靈頓國家公墓。眾多韓戰無名士兵中的一位,被安葬在位於公墓至高點的無名戰士墓,與一戰、二戰的兩位無名戰士為鄰。每天有人來敬獻花圈。白色大理石墓碑面對著山下的華盛頓紀念碑、傑弗遜紀念堂和林肯紀念堂,面對著他們為之獻身的偉大理想。墓碑上鐫刻著如下文字:“這里長眠著一個光榮的美國士兵。唯上帝知曉他的名姓。”守靈的衛兵身著深藍色軍禮服,肩長槍,在墓前往覆走動。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永無窮盡。經特殊訓練的禮儀步幅安詳莊重。向墓左行21步,肅立21秒,再右行21步,肅立21秒。這最高的軍儀,如21響禮炮,於生者心頭隆隆回響。始於泥土,歸於泥土。再沒有酷寒,再沒有饑餓,再沒有槍炮聲與沖鋒號攪擾,在大地母腹中沈入黑甜的長夢,從永遠到永遠。
與無名戰士墓遙遙相望的,是坐落於波多馬克河彼岸的韓戰紀念碑。與華盛頓紀念碑相反,韓戰紀念碑不使人仰望崇高的雲天,而把視線引向苦難的大地。紀念碑主體是一群戰地士兵的不銹鋼雕像。戰士們身著披風,在雨雪泥濘中搜索前進。他們毫無英雄氣概反而寫滿困苦疲憊的面容,會刺痛你的心,使它緊縮為一枚苦澀的橄欖。低矮的甬道邊墻上,刻著聯合國15個參戰國國名,以及美軍傷亡失蹤數字。另一邊是一面黑色花崗石長墻,光潔如鏡的墻面上蝕刻著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士兵頭像。主碑上銘刻了那段名揚世界的雋永的銘文:“自由並非無代價”。在排頭第一尊士兵雕像腳下,在褐色的花崗石地面上,也刻了一段文字:“我們的國家以她的兒女為榮:他們響應召喚,去保衛一個他們從不知曉的國家以及素昧平生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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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2月中旬,一個陰霾的日子,我和兩位中國大陸作家友人來到韓戰紀念碑前,把一束深紅色的玫瑰輕置於群雕腳下——那一段“以她的兒女為榮”的銘文邊上。長津湖戰役已經過去整整五十七年了。
這束紅玫瑰獻給年輕的士兵格拉波。他連指手套里的那朵玫瑰被揉碎了。
這束玫瑰也獻給海軍陸戰隊第1師那些譜寫了人類精神史詩的英雄們,那些永不雕敗的長津之花。
鉛雲密布,有冷雨飄灑……
穿過半個多世紀煙塵,我仿佛看到了冰雪覆蓋的長津湖,那些拖著戰友睡袋在冰面上掙紮而行的美國士兵,那些綁在卡車保險杠和炮筒上的屍體,那些排列成戰鬥隊形成片凍死的中國士兵……
我想,這束花也應該獻給那些曾戰鬥在長津湖畔的中國軍人。他們和陸戰1師將士一樣,呼吸過同樣的酷寒,忍受過同樣的饑餓,跋涉過同樣的苦難,流灑過同樣的血液。也許會有那一天:中國未來的民主政府,會把他們流散異域且被人冷落的骸骨遷回祖國,埋葬在他們哭瞎了雙眼的親娘身邊。他們同戰死於朝鮮半島三千里河山的美國人、朝鮮人、英國人、土耳其人、加拿大人、澳大利亞人、法國人、蘇聯人一樣,都是我們的弟兄。他們的鮮血,滴落在雪地上,都是同樣的殷紅。他們也是長津之花。
我在依稀夢幻中又聽到了大炮在轟鳴,聽到了滑膛槍在鳴放,聽到了戰場上那陌生而憂傷的呻吟……
——道格拉斯·麥克阿瑟上將
2008年12月寫於華盛頓D.C.
主要參考書目:
[美]約翰·杜蘭:《韓戰:漫長的戰鬥》
[美]貝文·亞歷山大《朝鮮:我們第一次戰敗》
[日]日本陸戰史研究普及會:《日本人眼里的朝鮮戰爭》
光亭:《冰雪長津湖》
王樹增:《遠東朝鮮戰爭》
周軍:《開國第一戰》
「長津之花」 上下兩篇轉載自《縱覽中國》,文內圖片為作者自網絡擷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