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之音 薛小山 華盛頓報道
中國國家領導人習近平不惜代價地堅持“清零”防疫,引發民怨沸騰。倫敦國王學院中國研究所主任克里·布朗(Kerry Brown)在接受美國之音專訪時表示,如果清零政策將中國經濟增長拉低到5.5%以下、挫傷和惹怒中產階級,社會動亂的爆發並非不可能;習近平雖極有可能在二十大後連任,但是他的政策若持續引發經濟衰退,習近平或將被黨無情拋棄,甚至和中共一同覆滅。
布朗教授在其七月即將出版的新書《習近平:權力的研究》(Xi: A Study in Power)中指出,習近平是中國共產黨使命的真正信奉者,他徹底拒絕西方模式、專注於維護可持續的一黨專政,闡明了中國要在世界上占據的地位和角色。習近平清除了前任領導人留下的模棱兩可,實現了他們(包括毛澤東)未曾達成之事,去除了外界關於中共真實意圖和運作方式的所有幻覺,甚至讓美國害怕他。
“習近平是一個清除了所有反對意見的人,他完全孤獨地屹立著,就像一個龐大的巨人,在一片空曠的平原上。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的一切都引起他的注意,並受制於他的法令。” 布朗寫道。
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將於2022年下半年在北京召開,被認為將推出新一任的中國共產黨核心領導人名單。布朗強調,無法滿足中產階級的期待將是習近平面臨的最大問題,而黨內反對派、軍隊、民營企業和少數民族都不太可能撼動他的支配性地位。
布朗在書中指出,習近平最初的上位並非必然,至今充滿神秘。他後來所做的一切都以黨為中心,經濟和市場全部受制於政治目標。 習近平的部分權威就來源於他要實現“讓黨的統治永久化”這個偉大的目標,一旦失敗,將迎來徹頭徹尾的災難。
以下是采訪的節選內容:
記者:習近平是一個怎樣的政治家?
布朗: 我認為習近平是一位信念堅定的政治家。我認為他有信念,盡管這些信念可能是世界其他國家尤其是美國和歐洲,難以接受的。我認為他信奉強大的民族主義政治,這對於外部世界當然構成一個特殊問題,因為它看起來非常專橫。
他可能還是一個具有少量話語權的保守派政治家。他不是那種想要在黨的信仰和政策方針方面進行重大轉變的人。他不像鄧小平,後者在整個中國政治和共產黨的政策制定方面創造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方法。
最後,習近平可能是一個精英政治家。他出身於一個政治精英家庭,他的父親習仲勳是前副總理,也是毛澤東和鄧小平時期的重要領袖。 我認為這讓他可能有一種權利感(sense of entitlement)。正如幾年前他的同學在接受采訪時所說的,來自精英家庭的這一代精英領導人,他們要真正領導黨,對黨擁有所有權(have ownership over the party)。
記者:你認為僅僅把習近平看作為個人牟利的獨裁者會錯失更廣闊的圖景,為什麼?你怎麼解讀習近平的歷史使命?
布朗: 在中國似乎即將取得(強大)地緣政治地位的時代,我認為他是一個合適的領導人。就規模而言,中國很可能在未來幾年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在現代歷史上,中國幾乎是首次真正成為整個地緣政治秩序的中心。由於它的經濟規模和影響力,中國現在有足夠的影響力來有意或無意地改變這種秩序。習近平這種自信的、非常專斷的、溝通能力很強的領導風格很適合傳遞上述信息。
我之所以說習近平不是人們通常認為的真正的獨裁者,是因為他汲汲營營自己的網絡不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也是因為他身處於一個權力和信息都非常中心化的系統,這就是為什麼他需要以一種非常自信的方式與之溝通。我認為他的性格可能也對此有所幫助。這些因素共同塑造了習近平這樣的領導者。
記者:中國的經濟樞紐上海在嚴厲的封城政策下已經癱瘓好幾周。你能否解釋一下習近平清零政策背後的邏輯和心態?
布朗: 中國共產黨在疫情開始時做出了清零的承諾。當中共看到世界其他地區,尤其是歐美發達國家的死亡率和感染率都很高時,它認為這幾乎是一種宣傳機會,表明中國的制度能夠比西方制度更好地照顧人民。
我認為現在的問題是很難扭轉這種局面。一個真正的問題是,如果中國在錯誤的時間放松防疫,可能會有非常高的死亡率,因為中國方面的疫苗似乎不如外國疫苗那樣對奧密克戎(Omicron)有效。 像在香港這種地區,沒有接種疫苗的老年人數量眾多,他們是一個非常脆弱的群體。所以我認為,(放鬆清零政策)這在政治上是不可接受的。
上海一直是這場(清零)運動的中心,引起很多民怨。問題在於,這種情況是否會無限期延長並擴展到中國其他地區,比如正在出現苗頭的北京,和幾個月前的西安。如果這是一次全國性的嘗試,那將在經濟上造成相當大的破壞。對於中共的支持度而言,會產生很多憤怒和怨恨。
記者:清零政策是否越來越趨向文革2.0,會否危及習近平的統治?
布朗: 我猜這兩者有相似之處,執行封鎖的一些團體就像紅衛兵一樣。最近的視頻顯示,兩種不同衣著的衛生工作者互相毆打,看起來就像文革中的紅衛兵團體。
但今天的中國在經濟上已經不可同日而語,政治上還有各種其他差異,所以應該警惕將其與文化大革命相提並論。文革開始時,習近平大約16歲,也許更年輕只有13歲,作為青少年去過山西、雲南那種革命根據地。我想他們會很清楚,文化大革命可能不是一個很好的覆制模式。從表面上看,這種分裂和文革時期很相似,但我會非常謹慎,避免建立太深的聯系。
我們現在看到的是一場非常複雜的鬥爭,中國政府試圖對可能失控的流行病采取某種措施,幾乎有些恐慌並且下了重手。但這並不意味中國政府無法控制局面,只要它不會無限期地延長封鎖,並且擴大到全國其他地區。
對於習近平和他周圍的領導層來說,最困難的問題和最大的威脅仍然是經濟問題。他們不像以前的領導層那樣對經濟(增長)癡迷和感興趣,比如鄧小平、江澤民和胡錦濤。但現在的中共領導層,和過去的一樣,如果無法在穩定或改善物質生活水平方面做出貢獻,就會出現問題。如果封鎖確實嚴重損害了中國的經濟增長,並使其遠低於預計的 5.5%,這將對中產階級產生重大影響。如果多達五億人的中產階級覺得自己正在失去積蓄、無法賺錢、現在的生活比以往更糟糕,這會對中共的領導造成巨大破壞。因為對於習近平的領導地位、共同富裕和其他理念來說,中產階級才是他試圖真正吸引並獲得支持的群體。
記者:習近平將“清零”置於經濟和公眾輿論之上,還能堅持多久?中國經濟會否陷入深層危機,並引發大規模社會動亂?
布朗 :有一些中國傳染病專家的報告建議應該有更加軟著陸的方法。也有人表示,中央政治局已經開會並決定繼續“清零”政策。我想這將是一場為老年人接種疫苗的鬥爭,以及取決於上海和北京等地的封城是否真的有效並且不會完全破壞經濟。
我設想中國政府在某個時刻會放鬆“清零”。如果一直繼續“清零”幾個月並持續到明年,將對中國經濟增長、物流和全球供應鏈產生巨大影響。這不會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圖景。在習近平治下,中國政府還有很多控制人民的事情要做,但它不能控制一切。我認為那是事情變得更糟的時候。現在還沒有到達(動亂)那一步,還有一段距離,但當然不能完全忽略這種情況。
記者:中共二十大召開之前,除了上海封城危機,習近平周圍還有什麼干擾因素?
布朗: 現在對於習近平來說,在某些方面對他和同僚來說最大的問題是人民的期望。中產階級和農村階級的期望不同,他們想要良好的交通、乾凈的水、空氣、好的住房和負擔得起的商品。如果這些期望受挫,他們就會不滿。 在歷史上,最絕望的階層通常不是問題,我認為人們基本同意,中產階級才是問題。這群人會變得非常吵鬧和憤怒。我認為習近平花了很多時間思考中產階級的期望,他可能無法滿足這些期望。這會是他今年晚些時候參加二十大時最大的問題。
此外,黨內可能有人對他的領導風格感到不安,但這方面的證據並不多。(習近平時代)不像鄧小平或江澤民時代,存在喬石這樣的人。胡錦濤必須配備總理溫家寶,溫家寶在攀爬權力的末期變得非常挑剔。 目前,習近平似乎沒有這個問題。盡管再次有傳言說李克強現在可能會更有權勢,王岐山已經失寵,這些潛在的分歧總是存在的。但看起來這些似乎沒有威脅性,因為習近平是如此地占據主導地位,沒有人擁有他的人脈和聲望。如果他決定在今年 10 月或 11 月退位,誰能接手呢?習近平在建立個人性格、地位方面進行了大量投入,很難想象如何在不制造很多不穩定的情況下取代他。
還有其他團體,例如非國營企業可能對最近的待遇感到非常憤怒,比如滴滴出行和阿里巴巴受到粗暴對待。軍隊則不太可能(反對習近平),因為軍隊已經被反腐敗運動清洗了,在政治上非常忠誠。 新疆、西藏和內蒙古當然有越來越多的少數民族(對他不滿),但是會威脅到習近平在全國的領導地位嗎?不太可能。
現在,我認為中產階級才是大問題,才是大多數問題的來源。政治精英可能是第二個(干擾)群體,但是很難看出目前是否會有任何行動。一旦中產階級不高興,政治精英就會介入,麻煩就來了,但我認為這個順序不會顛倒過來。
記者:在習近平預計的第三任期內,會有什麼計劃、優先事項和挑戰?
布朗: (國內)政策上的問題是共同富裕,他要處理(財富)不平等,處理公正問題,確保更平衡的經濟模式。
我認為第二個事項是雙循環,使中國減少對外部技術和市場的依賴。中國不能生產半導體,但仍然希望在未來幾年內擁有這種能力。
在國際關系方面,台灣問題當然對於習近平變得更加緊迫和重要。我認為未來五年內中國不會對台灣采取軍事行動,但肯定會持續專注於讓台灣承受更多的壓力,看起來與中國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記者:習近平之後,誰會是潛在接班人?
布朗: 中共中央政治局有24名成員,其中一些人將在今年晚些時候退休,一些人將繼續工作。所以大約有一半的人可能具備未來的領導潛力,這是一個相當小的群體。經常被提及的人物,比如胡春華、汪洋都年齡合適,經驗豐富。但是習近平確實打破了一些規則,年齡限制似乎不再那麼重要了。退休年齡是68歲,明年習近平就70歲了。如果他繼續擔任黨委書記,這條規則就不再真正適用。
二十大很重要,可能會讓我們更好地了解誰能得勢和受到好評。接下來的五年內, 他們會更加做好準備,因為習近平不可能長命百歲。但現在我看不出他會在今年晚些時候交權。也許會有一個大驚喜,但我認為中共不喜歡冒險、不穩定和驚喜。如果習近平有可能下台,早就已經發出信號了。
如果你問我誰將成為總理,李克強很可能會退休,我真的無法給你一個好主意。上海市委書記(李強)被說成是潛在接班人,但上海最近的管理可能會破壞他的機會。
記者:你在新書的結尾說,“習近平是消除歧義者”,這是什麼意思?他消除了哪些模棱兩可?
布朗: 我認為習近平是一個有立場的政治家。我們知道他對中國的狀況以及在世界上的角色的看法。比如“一帶一路”倡議,意味著中國希望在世界上發揮更大的作用。我們知道他拒絕將西方思想引入中國。我們知道他認為最重要的國內優先事項,就是實行可持續的一黨專政。胡錦濤過去從沒有真正談論過中國在世界上的願景。
我認為習近平因此是一個分裂性的人物。許多人認為強大的中國需要一個強大的領導人,其他人認為他是一尊獨大的獨裁者。這些極端意見都不能捕捉到習近平究竟是什麼,他介於兩者之間,更為複雜。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還有一個模糊地帶,那就是黨是什麼、習近平是什麼。習近平完全吞並了中國共產黨?還是黨仍然是關鍵性存在?我認為,黨仍然是關鍵,習近平只是一個合適的領導人。但在其他問題上,習近平的立場並非不清楚。我們知道他的立場是什麼。
記者:你在書中寫道,“習近平就是今天的黨,更重要的是,黨就是他。但他應該而且必須記住,總有一天,他會消失。中國共產黨必須繼續。如果黨能在毛澤東之後存活下來,它就可以在任何人身上存活下來——包括習近平。”習近平和中國共產黨的界限在哪里?
布朗: 我認為問題在於,他的統治風格是否會損害共產黨繼續執政和壟斷權力的能力。如果習近平繼續連任並且實施的政策制造社會動蕩,他本人就變成問題所在,那麼黨和他將發生沖突。
我不認為這是毛澤東和共產黨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沖突。毛有威信,也有能力和黨迎面作戰並獲勝,他做到了。我不確定習近平能否獲得這種支持。中國共產黨現在更善於照顧自己的利益。當習近平的政策被看作是魯莽的,並且不利於黨及其繼續執政的時候,他可能就會遭到反對和處理。我們今天還看不到這種局面,但中國共產黨是一個無情的實體,它無情(統治)的時間比習近平要長久得多。
記者:中國共產黨和習近平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如果習失敗了,會否面臨致命性後果?
布朗: 他們想要的就是長期以來一直所說的,讓中國成為一個富強的大國。但如果出現嚴重經濟衰退,並且被歸咎於習近平的一系列政策,特別是疫情封鎖和打擊私營企業,就會造成不確定性。習近平就變成了問題所在,而不是解決方案。 中國共產黨的願景是要由黨領導中國獲得強大地位,習近平在這個願景中工作,這個願景從毛澤東時代就存在。習近平在掌權期間曾幫助中國變得更富強, 但如果他不能繼續這樣做,那還有什麼意義呢?黨和國家認為這不是他們所需要的。
那麼就可以由其他人取代習近平成為領導者,這是比較溫和的選擇,但可能會有破壞性的內戰;中共政權和中國的崩潰也是可能的,由截然不同的政府體制取而代之。共產黨在中國掌權並非不可避免,雖然是歷史事實,但可以改變。
最可能預見的結局是習近平設法掌權並處理所有這些問題,向未來過渡。 最難以預見的結局是中共政權的徹底崩潰以及之後發生的一切。這不僅是中國的問題,也是全世界的問題,這種不可預測性將是巨大的。作為潛在的世界最大經濟體,中國的分崩離析可不是開玩笑。我們必須記住,這是當下中共獨裁領導的一種可能替代方案,這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 。
轉載自《美國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