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施計畫及分解
一九六八年秋季,我的新詩集《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舌頭》 在西柏林出版。丹麥大學城阿胡斯封我為「年度榮譽詩人」,邀請我到大學去開音樂會,我自然還是得不到旅行許可。
一九六九的三月,晴天霹靂(當然只有半個天空),我獲得了西柏林的馮塔納文學獎,名利雙收。我很歡喜能得到西方的硬貨幣,但又畏懼責難,怕人說要拯救人類的比爾曼,竟讓敵對的西柏林為他這個叛徒的狗腿抹油。一種既賣弄聰明又愚蠢的念頭,驅使我把獎金捐給「議會外圍的反對派」,也就是西德學生運動組織。
很明顯,我還得等到猴年馬月,詩歌的唱片才能在東德出版。所以我想至少要在西邊把我的聲音保存下來。怎麼做呢?我沒法在東邊租一個錄音室,因為這都是國家控制的。於是我決定在自己家裡裝置一個小的錄音室。我母親通過福德里希火車站的檢查,偷偷給我私帶進來一個包裝得像隻香蕉似的,十分昂貴的賽海瑟爾牌麥克風。她在漢堡自然為她的獨生子買了最貴最好的東西。然而這個高度敏感的電容麥克風,竟然是個大災難,但我也還是感激它,使我有個創新音響的機會。這個小而纖細的機器有一個圓球的性能,能把房內四面八方的音響,連蒼蠅咳嗽的聲音都錄進去。我做的錄音棒極了,但可惜不能用。雖然窗戶都關上,但下面電車鐵軌的摩擦聲也被收錄進去,成為歌曲粗獷的伴奏音。還有兒童們的叫喊,大卡車的轟隆聲,開向鄰近醫院的救護車的警笛,狗吠,車喇叭,總之,就是一個大城市的多重交響樂。我的錄音師用三條毛毯包住窗玻璃也沒有用,大路的交叉口發揮了全部聲量的配合。
事情往往如此,在各種衝突矛盾之中會產生最好的發明。經過無數次的錄音試驗,甚至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都沒有成功,我心煩氣躁打開窗戶,那就請大家一起來合奏吧!街道的噪音變成我的大樂隊,這是真正的東德自由派爵士樂。這種山窮水盡時的變通,並不是什麼摩登的造詣,它帶有一種侵略性,跟事實正好合拍。在東柏林,被取締的歌手反正就是沒有錄音室!
一九六九年,東德準備舉辦一個盛大的建國二十週年的國慶慶典。十月七日自然有行軍檢閱。數天之前,T-55式坦克就已經在夜裡街道上輾過,測試從觀禮台前開過的場景。連在午夜時分,我們的住屋都在這和平戰鬥鐵獸的威力下顫抖。整個城市全都貼滿了同樣的宣傳海報,上面是一張臉,在每個街角對著我笑。那是一個生動的、青春洋溢的東德女人,一張性感的東德嘴唇的和東德的陽光面頰。下面是一句挑逗的話:「我二十歲。」
在二十週年慶典日的前夜,我在福德里希大街上晃悠之後,正往家中走去。走到威登達姆橋時,突然看到橋墩處漂浮著什麼,一具屍體!背朝上,黑色衣服,頭在水裡,黑色的頭髮浮散在水面,正靜靜地隨著施普雷河往下飄。一隻腳上還有黑色的有跟的鞋子,是個女人。我前面剛好有一名警察站在岸邊。我很緊張,有點粗魯地從後面叫住他:「你在值班嗎?」這高個子十分魁梧,綠色的制服大衣用一條粗腰帶繫著。他轉身說:「出示你的身份證!」我像他的上司一樣反吼回去:「你別在這裡檢查我的身份證,去查那屍體吧!那邊水裡,屍體!」不知是我的怪異聲調還是「屍體」兩個字,他轉身繼續以平緩的步子往前走了幾步,隨著加快了腳步,最後竟跑起來。他俯身在橋另一邊的欄杆,把手臂舉了半高,大約也看到黑暗中的屍體。他跑向轉角處的兩個電話亭,開始打電話。
我靠著欄杆,覺得奇怪,這具屍體總在靠近橋欄杆後面的岸壁,在同一地方打轉,雖然有激流,她依然不往前移動。我想,如果死者順流而下,在城市快鐵的橋下朝邊境的方向流過去,那她在馬歇爾橋那裡要再死一次。那兒有東德邊界的設施,水底下有很密的鋼絲網密佈在整條河底。
當一艘運送砂石的駁船要過境到西柏林去的時候,河道的阻攔可以機械化操縱,進行升降,連鋼絲網也會立即被提升起來。這種設施的用意很明顯,因為總有一些感覺走投無路的瘋子,弄到一套潛水設備,穿著橡皮潛水衣,帶著氧氣罐,在夜深人靜時潛入施普倫河底。他以為自己能一直偷渡到帝國議會前的邊界橋。其實,他那身裝備會在河底被纏絆在鋼絲網上。潛逃者如果不是從水中被抓起來判刑,就是會被掛在水下的網上悶死,就像落入漁網中的海豚那樣。
我站在橋欄杆鐵鑄的普魯士神鷹下面,望著那具屍體。這場景就像警匪片一樣,兩個便衣的史塔西開著瓦爾特堡汽車衝過來,緊急煞車停在路坎上。另一輛警察的麵包車打著藍色的燈呼嘯而來,上面下來許多人民警察,他們分散開來。接著是呼拉拉的消防車趕到了。幾個漢子很熟練地把頂上的救生艇取下來,放到水裡。他們用一個鐵鉤把屍體拖上小艇。的確是個青年女子,可以看清她的臉,就像「我二十歲」那畫中人。
旁邊一個便衣把我逼到欄杆邊,沒一聲警告,就用胳膊準而狠地撞我的肋骨,我倒抽一口氣,跌坐在地上抓住欄杆。他低聲威脅著我:「你往前繼續走!這裡沒有什麼好看的。」我明白了並不反駁他,這國安人員的胳膊肘,比我更清楚,對一個東德的年輕詩人來說,什麼才好看。
剛巧東德二十歲生日這天,我的歌曲唱片在西方發行了。我在官方為慶祝共和國生日而設的禮品台上,放下這張「香榭街131號」的唱片,做為生日禮物。我的禮物對於共產黨那些大佬們來說,是一種純粹的挑釁。那首「巴拉赫之歌 」-「我們將何去何從/這麼巨大的災難/從天而降/落下的天使都死了」,這是卡夫卡式的歷史懷疑主義。我的譏諷帶著攻擊性的歡樂:
我受夠了!
冷漠女人將我撫
偽善朋友把我誇
他們欣賞尖刻的批評
自己卻嚇得尿撒褲襠
這個撕裂的城市
-我受夠了!
告訴我:這有什麼好
這群官僚後生
既熱心又靈巧
扭斷人民脖頸
翻轉世界歷史巨輪
-我受夠了!
我們到底輸給他們什麼
這些德國教授權威
若不為五斗米折腰
有些事算他們內行
官員們!膽小!癡肥!平庸!
-我受夠了啦!
教師及招生考官們
打斷了孩子的脊梁
借各色旗幟的名義
塑造理想中的子民
服從勤勞精神麻木
-我受夠他們啦!
詩人潮濕的手
唱衰自己祖國
沒有韻律偏要押韻
尋找真相就要封口
這夥人雖滑頭卻可收買
-我受夠他們啦!
那個傳奇小男人
屢屢遭罪沒勝算
任何齷鹺都習慣
那塊肥肉由他佔
臥床猶夢遭暗算
-我受夠他啦!
這般世道真難堪
全國即是一棋社
三分天下乃德國
幸運之神何處覓
天機妙算難預測
-我受夠了!
我外婆茉伊梅的戰鬥性禱告詞:「上帝啊!讓共產主義勝利吧!」於黨的大佬們看來是反動的,是對神的褻瀆,因為他們自己在統一社會黨的政治局裡就已經是半個神了。我把「冬天的童話」的第一章灌成唱片送給他們,更讓這些傢伙覺得是對自己的一種低級攻擊。我的歌「就像擠在大牢的牆角下」指的是鐵絲網下的工人和農民天堂,這把他們的耐心全部粉碎了。西方的學生都興奮極了,紛紛到瓦根巴赫出版社去買唱片。我的街道噪音配樂讓我的粉絲們都很讚賞,認為是很棒的新式音樂。
統一社會黨的同志們很不高興我送給他們的禮物,這證明他們要禁止我、封我口的計謀失敗了。他們最重要的目的是:讓比爾曼消失!但是一九六五年十二月當他們對我下達全面禁令時,我已經太有名了。「名望」二字的辯證法是:封住熱門歌手嘴巴的那個堵嘴塞會變化成一個超能麥克風。我那些被禁歌曲的錄音複製品,幾何級數般地增長擴散: 二-四-八-十六-三十二-六十四……
在複製錄音磁帶時,每做一次,原來錄音時的雜音就會加倍。在東邊這裡流傳的是複製版的複製再複製,最後雜音那麼大, 只能勉強聽到歌曲本身。很惱人吧?的確,但卻是很撩人的信息,你把面向庭院的窗戶緊閉,在自己房間裡小聲地聽這首禁歌,那就不致於如你想像中那樣地孤獨失落,因為有成千上萬的人,跟你一樣也熟悉這個調子和歌詞。那些手抄的詩歌稿有同樣的道理, 如果押韻的真理不單單值五馬克,而是需要坐五年大牢,那麼一個被禁詩人的作品傳播得比尋常人要快一百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