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朋友「普飛」普法爾(Pophal)和他妻子海蒂Heidi,又名尼可瑟Nixe都是高性能運動員。普飛太太很得意,她先生多次奪得東德三米高的花式跳水冠軍,更令國家領導滿意的是,他也是歐洲此項運動的亞軍。有次我想游泳,我們蓋騰街那個老的市游泳池很少為普通民眾開放,所以尼可瑟和普飛帶我去他們協會專門訓練跳水運動員的地方。一年以來,我在冬季每週兩次去那個大的迪拉莫泳池。選手們不知疲倦地在這裡鍛鍊空中旋轉三個半圈以及一個半飛躍的海豚式旋轉。跟這些專業運動員相比我自然是個落湯雞。他們很樂意教我,對這些運動員來說也是樂事一樁:看國家敵人比爾曼出洋相。
一九七二年一月是年度的老人冠軍賽,我被拉去參加,因為協會必須派出足夠的會員參賽,這樣他們的社保基金在下年度才不會被削減。每個選手必須報名跳三次水。我自然只做簡單的、困難度不大的跳躍。我跳得最好的那次有一個古怪的名字「一個半跟斗倒退潛水」。
這是東德最大的一個游泳池,屬於史塔西俱樂部迪拉莫,磁磚是囚犯們砌的。裁判們坐在池邊。每個選手會被點名,並報出他們跳躍的名稱。跳完之後每個裁判舉起一張卡,上面有零至十。我也輪流三次完成我申報的三次跳躍。
最後是頒獎禮。獲勝者經由麥克風唱名。突然在這巨大的室內,主持人雷聲般喊出:「男子B組優勝者沃爾夫‧比爾曼,點數八十七點三」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著聲音又響起來:「我重複一次,男子B組優勝者沃爾夫‧比爾曼。」我那被取締的名字響徹全場,好像我是梅爾、穆勒或昂納克。我吸緊肚子走上頒獎台,領取了我的證書和鍍金的塑料獎牌。我轉身向著普法爾:「普飛,怎麼可能?你們都比我跳得好多了呀!」「那是當然, 」普飛笑著說,「你沒聽見嗎?男子B組,那都是超過三十五歲的,今天你是這組唯一的一個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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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蘇聯,對於那些對皇帝新衣視而不見或者根本不屑一顧的頑劣子民,懲罰起來比東德還要厲害。從一九六五以來,我「只不過」被禁而已,同一時期在莫斯科有兩個像我一樣的作家被嚴厲地判刑,送進勞改營:安德烈‧辛亞維斯基(Andrej Sinjawski)七年,余利‧丹尼爾(Yuli Daniel)五年。他倆在地下刊物化名阿布然‧特爾茲(Abram Terz)和尼可萊‧阿夏克(Nikolai Arschak)他們寫的諷刺文章流傳開來,結果被一台進口的IBM電腦逮個正著。利用美國階級敵人的先進技術,克格勃秘密警察通過語音文本分析,把這兩個人從莫斯科將近五百名的文藝圈內人士中找了出來,這是沒有兇手的數據化告密者。丹尼爾在勞改營裡服刑時用了一個很性感的名字莫得溫尼恩(Mordwinien)。在監禁中紙和筆是被禁的,所以他只能在腦子裡寫下震撼人心的詩,記憶詩歌。
在赫魯曉夫的較為自由的革新時期,監獄旁邊設立了一個接待訪客的房子。因為蘇聯的幅員十分遼闊,在這鐵絲網圍著的旅館,如果獲得特殊許可,來探監的家屬被允許在此過夜,有時甚至可以待上一個星期 。丹尼爾十七歲的兒子亞歷山大-「沙夏」就利用了這六天的時間,把父親的新詩都背誦下來。他用記憶走私,回到莫斯科之後,把父親的詩歌都書寫下來。漢堡的賀夫曼&坎普出版社,將這些監獄手稿的副本保留了一套。出版人認為這些出自勞改營裡的犯人詩作必須由比爾曼以德文重現。所以這個手抄本的副本之副本,就通過鐵幕傳到了東柏林我的手中。我為友人丹尼爾的詩作想出一個雙關語的題目:「來自社會主義陣營的報告」。我自然明白,如果我把這本俄文詩集翻譯成德文在漢堡出版,那在統治者的眼中是罪加一等,比我出版自己東德的詩作更嚴重。這種古拉格詩歌是對老大哥的攻擊,具有另外一種犯罪性質,上面那些高幹會氣瘋掉的。我知道,我若出版此集子就要準備自己坐牢。基於這種情況,我也要在一九七二年出兩本自己的書。我那西柏林的瓦根巴赫出版社的考慮是對的,從市場銷售的策略來說,這樣做是跟自己惡作劇,因為不可能同時將三本書拋到市場上,自己跟自己競爭。但是我也要從東德黑色經濟的悲觀主義立場來考慮問題。與其讓我蹲在監獄裡發霉,那還不如在這場不對等的戰爭中,先就把我所有的彈藥都發射出去。因此在跟出版丹尼爾詩集的同時,我也出了自己的《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這本集子的第一章,我早在七年之前就寫成了。另一本就是《給我的同志們》。為了在這場混戰之中讓人們了解它的內涵,書名的小標題是頑皮的大字體:「煽情的詩與歌曲」。
我這次又十分走運,當書籍出版時,厄運只擦肩而過。沒遭逮捕,沒有下獄。只不過是那個封口的口套勒得更緊了,不論是唱歌、說話、接吻還是進食,都勒得緊緊地。《冬天的童話》和《給我的同志們》裡面的詞,不只是像那首頑皮的歌「有點兒過份」,而是非常非常地過份。這就讓西方的讀者產生一種誤會,那些天真的左派們想:如果東德那邊有人這麼極端地批評統治者,而只是被封口,卻不需要坐牢,那麼東德對於言論自由的壓制,並不是像謠傳中那麼嚴厲,不像東西方的宣傳戰裡所描寫的是全面性獨裁呀。而在東德,最傻的做白日夢的人都知道,只要手寫任何一張只有老生常談的傳單, 就有可能進大牢,發表了跟中央不一致的言論,就可能會丟掉飯碗。
有人從不涉險
全部苦水往下嚥
所有悲傷怒聲喊
顫抖痙攣從未斷
衣裳撕碎髮衝冠
啊!你!多愚蠢
有人從來不涉險
到頭還是只有死
朋友,別再如胃痛的神祇
生趣全無只能哮喘
英雄胸膛永被撕裂
一個接一個的艱辛磨礪
你啊,我們不屬於那夥
總被愚弄的人們
淹死主子的
並非人民的淚水
我們要挑釁爭吵
挺不錯的敵人對手,很多
從前方,從背後,從旁邊
同志加玩伴
既黑暗又光明
好好活也好好死
我們的好興致和痛苦
皆不容破壞
啊!你!多愚蠢
有人從不涉險
還是只有一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