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國民黨的專制獨裁成就了施明德這樣的民主英雄。中共的專制獨裁造就的是王炳章式的英雄。英雄是不怕坐牢的,但英雄會害怕牢底坐穿。人們只記得出獄的英雄,那些在獄中走完人生的人,雖然氣壯山河,可以與日月同輝,但只是夜空的流星,人們甚至還沒有擡頭看見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去綠島的船上,風急浪高,船頭在白浪上跳躍,邊上許多人哇哇地吐了,我則享受著海上馳騁的快意,我這個在紐西蘭島國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漁佬早已習慣了海闊天風中的波濤駭浪。
多次到台灣,作為政治流亡者的我,綠島這個曾經關押政治犯的地方一直是我嚮往的地方,特別是采訪了施明德以後。8年前那一次到台,有幸采訪了施明德先生,這位被稱為台灣的曼德拉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的生活在圈內坐過牢的朋友多得去了,像他這樣在獄中渡過四分之一世紀青春歲月的也不乏其人,但像他這樣出獄後還出落得如此精彩絕倫,則絕無僅有。飄逸的長髮,打著領結的西裝,精心修飾的唇鬚。不似一位飽經鐵窗生涯的政治家,到似是舞台中央閃亮登場的節目主持人。因交通不便一直沒有機緣,這一次在美國的兄弟雕塑家陳維明也到台灣與會,這是我們兄弟第一次在台灣的土地上相會,兄弟一拍即合,又邀了幾位朋友一同前往。
從綠島回來的第二天,即傳來噩耗,施明德先生在榮總醫院因肝癌與世長辭,終年83歲,辭世之日正當生日之時,他的女兒說得好,父親只有生沒有死。在他生死之時正是競選戰鼓聲聲之時,他躺在臨終的病床上已聽不到這樣的聲音,他為之奮鬥一生的民主在台灣已經成熟,在他舒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為之建立曾經擔任黨主席的民進黨取得了勝利,這是這個黨的三連冠。如果他知道的話會露出喜悅嗎?不會,他早已超越了藍綠,超越了黨派。無論哪黨勝利都是民主的勝利。
從施明德紅顏知已陳文茜的話別中得知,榮總的一位醫生,一位他的仰慕者讓他過了生日,將生命移到了84歲,為他點了生命的最後一支臘燭而離開人間。真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臘炬成灰淚始乾。他的死還不僅如此,他是躺在妻子的懷中停止呼吸的,在他停止呼吸的時候,陳嘉君也伴著他睡去,當她從窗外的一陣輕風中醒來,她擁著的夫君已經駕鶴仙去。作為一生浪漫的施明德,這樣的終劇難道不是他所求的嗎?
這是一個淒美的早晨,也是一個平凡的早晨,選後的台北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冬日的早晨,台北濕漉漉的路面上映著晨曦,施明德去世的消息不徑而走,但這位讓台灣民眾手所握選票的民主先驅,並沒有給人帶來太大的震動,沒有淚奔,沒有痛失,事實上他離開他為之奮鬥的社會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不禁想起丘吉爾先生的一句名言:對偉大人物的忘恩負義,是一個偉大民族的特點。丘吉爾是一個悲劇性人物,施明德也是。
八十年代,一首來自台灣的“綠島小夜曲”紅遍了大江南北,成了人人能哼幾句的歌曲。當年還年輕的我從這首歌中體會到了革命與愛情的浪漫。施明德與美國人權工作者艾琳達結婚,四百多名反對派齊集一堂,喜宴上奏出的正是綠島小夜曲。遲至幾十年後的今天,去綠島的路上這首金曲仍在心中回蕩有聲。
我們先是從台北坐高鐵到台東,再坐渡輪到綠島。每天來回二班船都是同一條“天皇星”號。船很大,人也多,多的是來往兩地的鄉民。因第二天要趕回台北,我們下了船不等下塌就驅車前往“國家人權博物館”也就是綠島監獄。
綠島監獄這個曾經是關押政治犯的地方,有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名字“綠島山莊”,仿佛是一個五星渡假村。從它的位置來看當無挑剔,背靠高山面對大海,海灘近在咫尺,海灘上巨石崢嶸,怪石嶙峋,海浪撲打著湧起了白色的浪花。在監獄一面的山崖上刻著“滅共復國”,時間的侵蝕已經變得模糊。拾級而上,館內空無一人,聽到聲音才有工作人員出來招呼,倒是十分熱情,可見稀客。順著指示而去滿目淒涼,倒錯的歷史時空迎面而來,墻上的鐵絲網,崗哨,炮樓,那個特定時代的標語還刷在墻上。吸引眼球的是,“愛國必須反共”。這個國民黨退守台灣,對政治犯的愛國教育口號,對我們當今的中國大陸卻是振聾發聵,道盡了政治邏輯與情感線路。是啊!愛國那有不反共的,愛國不反共謂之愛國賊。
綠島山莊主要建築是“八角樓”,這是關押犯人的主樓,鋼筋混泥土澆鑄的樓房依然保留著原貌,作為博物館已經被重新粉刷過了。八角樓又名八卦樓,它的穹頂就是一個透著光的八卦。從建築中我們到看出國民黨政權的中國元素,把八卦文化用到對政治犯鎮妖除魔上來了。八卦樓呈十字放射狀,1至2 樓共8個區,113間牢房,政治犯大都在一樓,踏進這座樓,如同走進了時光的隧道,不由地放輕了步子,長長的走廊中仿佛聽到了囚犯拖在水泥地上的腳鐐聲在壁間回蕩。施明德先生是一樓的13號,綠色的鐵皮門打開進去,是加了地板帶有漱洗池的牢房,觸手可及的窗倒是意外地大,也無鐵條分割著天空,其中有一間放了模型,展示著當年牢房生活。
除出八卦樓還有一個禮堂作犯人的思想改造所,如有人抗拒改造即刻關到邊上的單人牢房。單人牢房的設施多了一張寫字台。施明德先生曾在單人牢房讀書著作。施明德是軍校出身,他的文化大都在獄中自學的。他第一次入獄是參加“讀書會”被判了無期,當局認定這是一個反叛組織,他又是一名軍人更具危險性。事實倒不冤,施明德就讀軍校正是懷抱反叛的目的。“二二八”父親遇難啟蒙了他的反叛。他先是被關在泰源監獄,後送到了火燒島,也就是現在的綠島。這年他22歲,當然這不是他最後的牢獄生活,更為漫長的牢獄還在等著他。“美麗島事件 ”後,他從死刑而改無期再度進入牢房。
施明德曾有4年零7個月的絕食與強行灌食三千次的紀錄,這在絕食史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當他從獄中出來徹底自由時,已從青春年華到了50歲的中年。他一生總共坐了25年的牢房,被稱為台灣的曼德拉,但他感慨地說,曼德拉與一些良心政治犯都是在中年後入獄的,他們已享受過人生,而他則是在享受人生的大好時期在獄中煎熬度過。為了反抗人性被剝奪,他曾經面對牢房的攝像頭自慰以作抗議。此是施明德反抗中驚世駭俗的一面。
我們從博物館出來,正值夕陽西下整個海面映成了一片血色。我問司機為何綠島以前叫火燒島。他說綠島有二個太陽,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海中……
得知施明德先生去世的消息,我立即翻出了曾經采訪他時寫下的《美麗島的囚徒依然美麗》重發在《北京之春》上。很多人在文章後面作了留言。《自由亞洲》的一位記者追尋而來,要我談談對施明德先生去世的感受。此時我正準備回紐途中,只得等到回家再說。經過長達27個小時的旅程,剛回到家還未曾休息就接到了記者的采訪電話。
采訪中我強調隨著施明德的去世,台灣一個反抗強權的時代結束,台灣再也不可能出現第二個施明德,一生一世執著於理念不放,沒有私念只有理想,沒有黨派只有正義。在黨派利益高於一切的今天的台灣,他是不可複製的。在專制政權下為了爭取民主自由,人們可以為此拋頭顱灑熱血,待到民主成功就有了黨的利益與個人利益。如果還執著與無暇的理想,不與政黨利益同流合汙,不為個人利益精於計算就會成為一個不識時務的局外人,這個時候除了淘汰出局不會有另一個結局。在施明德發起百萬紅衫軍反對黨內同志陳水扁總統的貪汙以後,整個黨離他而去,他成了國民黨不親,民進黨不愛,一個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孤獨戰士。據他夫人陳嘉君透露,陳水扁曾以黨主席,立法會院長或海基會董事長許諾讓他重回黨內,但被他拒絕了。施明德可以說是台灣民主自由的絕代佳人。
施明德雖然我與他僅僅是一面之交,但他常常讓我想起另一個人,一個我非常熟悉的人,他就是中國民主運動的旗手王炳章先生。他被中共從海外綁架而判無期徒刑,身陷囹圄已有二十二載。比施明德小6歲的他入獄之年正是施明德出獄之年。他是在眾多的中國民運人士中一個極具政治家的氣質與風度的人,舉手投足,衣著,修飾都不輸於施明德。作為男人也與施先生一樣盡得風流,為女性所青睞。他也有幾任妻子,其中一位是台灣的女子,他在入獄時雖然已經離婚,但她仍然以妻子的身份尋求到大陸探監,跪求多少渠道終被拒之而不得。相比施明德,多少紅粉拿著情書排著隊在獄中與他見面,讓人不勝唏噓。英雄與美女這是千年不變的故事。施明德,王炳章兩位英雄也不例外。
施明德在獄中,是台灣與國際社會關注的民運鬥士,蔣經國大赦他不願出去,說不平反決不出獄,直到李登輝當選總統撤銷全部罪狀後他才欣然出獄。囚禁25年半後,以無罪之身恢復自由,施恢復自由時足49歲4個月又5天,出獄後不但受到英雄般的歡迎,開始了他為之奮鬥而成功的人生輝煌。他推動總統直選,建立民進黨擔任黨主席,幾屆立法委員,提出“政治大聯合”,“社會大和解”。他甚至在自己的生日會上邀請判處他徒刑的法官,在獄中虐待他獄吏參加。他說我的第一步先是要與自己和解,如果我心中始終有恨,我就走不出牢籠。
施明德前半生為自由民主坐牢,後半生享受奮鬥的成果,雖然他最後未成為立法院院長,也沒有選上總統大位,但他享受了民主的過程,對於他來說目的是微不足道的過程就是一切,這也是鬥士與政客的區別。我們中國的民運人士卻沒有那麼地幸運,王炳章在陰暗潮濕的韶關監獄中,身患多種疾病,三次中風而不得保外就醫,外界與家人對他的實際狀況了解甚少,國際社會對他的關心不多,除出曾與他胼手胝足的同仁與家屬外,少有人想到在中國還有一個中國式的曼德拉,台灣式的施明德在獄中暗度時日。
施明德,王炳章同為民主自由的鬥士命運各不相同,時也命也,當然最根本的是中國共產黨的殘暴,不是國民黨專制政權的兇惡可以比之。民運理論家《北京之春》前任總編胡平先生 說:共產極權統治的兇殘、陰險、歹毒是中外歷史上史無前例的(我希望它也是絕後的),它可以讓任何一個反抗它的仁人志士本人、他的思想言行,和他本可鼓舞鬥志、激勵人心的壯舉無聲無息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使他產生不了任何積極的影響,好象根本不曾存在過這個人和他的英勇事跡一樣。
施明德是一位天主教徒,他在監獄遭受刑囚時,曾經失聲痛哭於社會的不公不義,妻子的背叛,他痛罵主,你這不公不義的天主,你讓這個政權迫害我,你讓這個政權在台灣殺了那麼多人,你最後讓妻子離開我,讓他們如此地虐待我,你是一個主嗎?你是一個騙人的主。他邊罵邊哭,突然他看到了耶穌的形像,耶穌也在流淚,但他的淚是血,他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雙臂也在流血。此時他突然明白了,要作一個基督徒,就是要像基督那樣為人類承受苦難。王炳章也是一位基督徒,他是不是也會像施明德一樣質問上帝的不公,是不是也看到了耶穌流下的血我們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主耶穌成了的他戰勝無盡黑暗的力量。施明德曾經說過:他一生不是殉道就是殉情。他殉道得道,殉情得情。而我們這位在牢中超過二十年,已經76歲的中國的民主先驅王炳章,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活著走出監獄,但他不論生死都是一個彪炳千秋的英雄,雖然鮮為人知。施明德走完了人生的路,台灣也結束了一個時代。王炳章的生命還沒有結束,民主自由抗爭的時代也沒有結束。但願在他走到生命盡頭時,中國的民主已經到來,讓他看一眼民主的光明。
施明德與王炳章似乎在時空中沒有交集,但仍是英雄惜英雄。王炳章的女兒王天安結婚前夕到台拜訪施明德。希望父親能保外出獄參加她的婚禮。施明德面對不能與父親見面的王天安,想到獄中曾經的自己,數度落淚譴責中共殘酷對待民運人士,並呼籲政府發表聲明聲援受迫害的中國民運人士。王炳章是反對中共專制暴政,中共卻以台灣間諜與領導恐怖論罪,竭力對他矮化。說王炳章是台灣間諜是天大的笑話。遙記當年炳章從台灣過來到我家,他在台灣感動於蔣經國先生對大陸的民主運動的支持,痛罵今日民國政府,不是你們所說的不能拿台灣納稅人的錢支持大陸民主,台灣民國政府當年是拿著大陸人民的銀子到台灣的,支持中國民運是天經地義的。事實上王炳章已經成為台灣不受歡迎的人,何來間諜一說,像他這樣性情的人又如何成為特務。自王炳章日後的政治異見者被安的罪名更是等而下之,不是尋釁滋事就是嫖娼,讓反抗者蒙羞,汙名化他們,把他們打成流氓道德敗壞份子。讓中國異見者功不成,仁也不成。
台灣國民黨的專制獨裁成就了施明德這樣的民主英雄。中共的專制獨裁造就的是王炳章式的英雄。英雄是不怕坐牢的,但英雄會害怕牢底坐穿。人們只記得出獄的英雄,那些在獄中走完人生的人,雖然氣壯山河,可以與日月同輝,但只是夜空的流星,人們甚至還沒有擡頭看見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是什麼叫他們生死相許,唯有民主自由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