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還沒冷氣機,家裡電扇也只有一座,六、七、八、九月裡,有時到晚上十點還熱氣未消,我常常就把草蓆直接鋪在客廳的水泥地上睡覺。
睡不著,就帶著草蓆跑到家對面的廣場上,躺在停在那裡的大卡車下面,顧不得蚊子的叮咬,聽大哥哥或歐吉桑們講古、說鬼故事或談論著港邊的水流屍等等。直到媽媽隔著街叫我,才依依不捨地回家—— 如果是星期六或放假期間,通常都是在十二點左右。
記得當時家裡總共有大小草蓆三張,一張大的,兩張小的,薄薄、涼涼的。我那張比較新,邊上還沒抽鬚鬚,媽媽說是給我的,但事實上,無所謂誰的,每個人都可以用;不過,只有我才會帶出去,姊姊和妹妹不會,而那時弟弟還沒出生。
我很寶貝那張草蓆,現在也不確定,那和我帶著它去廣場上躺在大卡車下的經驗有沒有關係,但是那張草蓆就好像我去看野台戲的小板凳一樣,在星空下,一躺下來,它和我就是一體的。
那時還沒有電視,到了晚上,除了做功課外,小孩子幾乎都沒什麼活動。雖然附近有家電影院,但總不能天天去。再說,老是拜託不同的大人帶我們進去,收票小姐也都認得我們了,不可能每次都得逞。所以,星空、夜晚、卡車、廣場、鬼故事、街坊鄰居的家務事,晚上帶著草蓆去聽大哥哥或大人開講,當時對我來說,像是種另類「郊遊」,熟悉又刺激,即便有的聽不懂,照樣「目睛瞇瞇,嘴仔開開」。那時我肯定還沒超過十歲,我和我的草蓆共同編織了不少夢。
由於擔心到了晚上草蓆會被姊姊或妹妹拿去用,有時我會在白天時就先把它藏起來。它就像入場卷,沒它就占不了位子,卡車下,沒人站著的,蹲也蹲不久。
我的草蓆是如此重要,所以當它邊邊開始抽鬚、鬆脫的時候,我幾乎要哭出來。一點辦法都沒有,媽媽幫不上忙,找會裁會縫的鄰居阿姨,她也只是笑笑。我無助地、小心翼翼地鋪開來、躺上去、盡量不翻身,可是都挽回不了那張草蓆的命運,它就是一散不可收拾。
那一天終於到來。放學後,媽媽跟我說,那張草蓆可以丟了,上下左右散成那樣,躺上去扎得很不舒服,看起來也很破爛,下次有乞丐來,就送給人家算了。
媽媽說的,當然我都很清楚,但是我就是捨不得,它是我的門票、我的入場券,躺在星空下,它就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媽媽說的也沒錯,沒得討論。
過幾天,媽媽真的連同一碗飯菜,把那張草蓆送給了一個三不五時就帶著兩個小孩來討飯的乞丐婆。我沒哭,家裡只剩下兩張一大一小的草蓆;大的,不可能帶出去,小的,不是姊姊用,就是妹妹用,我不知是出於不好意思,還是對其他的草蓆沒興趣,總之,回想起來,我對廣場上、卡車下的記憶似乎就中止了。
夏天,我還會和別的大哥哥一起到海邊游泳、潛水、撈石花(一種海草,可做類似愛玉冰的凍凍)和海螺,但那是另一批人,不一樣的一批人。沒有故事可聽,沒有星空可望,更沒我的草蓆可躺。
草蓆散了,人也散了。後來,廣場蓋了房子,晚上再也不能停卡車,而也有人開始買得起電視,卡車下的聚會漸漸地就轉到電視機前了,我去擠過幾次,占不到位子,沒人理我,而我由於個子太小,根本看不到什麼。人雖然多,但是沒人講故事,大家全都聚精會神地盯著巨殼電視,我就不去了。
後來,那些大哥哥有的當了卡車司機,有的自己開公司,有的當了流氓,有的跑船去了,其中還有一個在船上鍋爐爆炸時,慘死在機房裡。我自己也從小弟弟變成大哥哥,依舊住在基隆,可卻漸漸遠離家鄉,遠離童年。那張散掉的草蓆也深埋在我的記憶裡,不復再現,一直到將近四十年後。
有天,我看到電視上在報導「人工拉皮」的先進整型技術,一個說是已經六十歲的外國阿嬤,臉皮卻是光滑如三十來歲。手術前、手術後,真的判若兩人,可是怎麼看就是不自然,也許是體態,也許是眼神,總之,看起來就是不對勁。
她對著鏡頭侃侃而談,唯有提到每三到四年就得拉一次皮時,表情才略微黯淡。我忽然想起失落於記憶裡的那張散掉的草蓆,還有那個會裁會縫、看著我帶去的草蓆,卻只是笑笑的鄰居阿姨。
天下沒有不散的草蓆,人生沒有不皺的臉皮。廣場上的星空、卡車下的故事,還有消失了的歲月。拉不回的過往,你們都在哪裡?
作者注:忽想起我二十年前寫的一篇散文,收在《來不集》(2004)裏。從D槽裏把它叫出來應景一下。「來不」是「Life」的中文音譯,「來不集」三字當然是諧音梗:來不及。
轉自謝志偉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