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早逝,我被送到姑母家
父親從不跟我們提到母親,我想他很傷痛,所以也從不問他。爸爸十四歲就跟比他小一歲的媽媽結婚,就像當時西藏的習俗,他們的婚姻自然是雙方家庭的安排。我的姐姐們都還年幼,不可能照顧我,所以我被送到姑母家去。她的名字是桑姆,住在離帕南有六小時路程的加措夏爾,她是許多年前嫁到那兒去的。姑媽家姓南姆嶺,一家大小有二十多口人。當時姑媽也近四十了,她有兩個兒子,我叫他們哥哥。他們都很大了,一個已經十六歲,快該結婚了。
姑媽非常能干,是一家之主,她身上那件藏服的衣襟口袋裡,放了一大把鑰匙,可以開啟每個儲藏室,僕人們需要什麼用品時,先得向她開口。姑媽的臉盤又大又圓,耳朵上戴著紅珊瑚耳環,她的頭發很長,編成辮子盤在頭上。把我送給姑媽帶的另一個原因是,她早幾個月也生了一個女娃,名叫旺姆,因此她可以同時奶兩個嬰兒。加措夏爾跟帕南沒有太大區別,房屋都一樣。就像娘曲河谷其它的居民一樣,這裡的村民也都是農民,人人都在地裡工作,生活都圍著農事打轉。幾世紀以來人們的技術不斷改善,不過還是沒有機器,一切都靠手工。今天我回顧過去,覺得奇怪,那時候我們竟然不用輪子,雪山國對這種大發明竟然沒有應用過。
姑母家也是向政府交稅的納稅戶,據說他們擁有的土地上長出的糧食如此之多,堆積起來可以把雅魯藏布江斷流。我從小把姑媽當作親媽,我叫她阿瑪拉——娘,她的房子就是我的家。後來在監獄裡,每次審問到名字、年齡和父母名字時,我都得先想想,才能給出正確的答複。姑媽待我如子,有時候她用雙臂摟著我,悄聲說﹕「沒娘的孩子」。姑媽一家上下對我都慷慨而疼愛,我從來沒有一次感覺到是在別人家中,或這裡不是我自己的家。有次我聽到別人說,「這孩子他爸」,我以為他們是說被我喊作爸爸的姑父。當我聽到「這孩子的爸爸要來了」,及「這孩子的家」時,感到很迷糊,我明明住在自己家裡呀。我意識到有些不尋常的事情將要來臨。
快樂的童年,伯伯講故事把我引入廣闊的世界
我在加措夏爾很快樂,童年生活簡單,我的天地就是家庭和村子。男孩子自己去玩,女孩子則跟在母親身邊幫忙,觀察並學習母親的各種手藝。父母到田間工作時,我們也跟了去,有模有樣地學著做,這就是我們受的教育。我幫著搬運遞送東西、除草、在田間走動、打開關閉灌溉的水渠的閘。小時候我最喜歡聽故事,有一個伯伯在當地最大的塔什倫布寺出家,他常來姑母家過冬,他很會跟孩子們玩,常把我們召到一起聽他說故事。他用洪亮的聲音講述混沌初開,大地全被水所覆蓋,後來水慢慢蒸發,形成陸地和高山。佛祖變成一只猴子,他的配偶渡母現形為女妖,猴子跟女妖的結合,生下了第一個人類。他們的六個孩子代表世界上的六種典型﹕神、半神、人類、鬼怪、動物和魔,他們繼續繁殖,我們西藏人就是這樣產生的。
有些故事很嚇人,他給我們描述另外的世界和地獄的情況,在那兒人被活活地下油鍋或受到饑餓的煎熬。伯伯還說,人死了以後,他的善行和劣跡,變成黑白二色小石子,白的是善,黑的是惡,都被放在一個天平上來衡量。如果稱砣向黑的那方傾斜,就得下地獄,朝白的方向,那就可以上天堂。他把臉湊到小孩們的跟前說,「你要不想下地獄,那就別攢積黑石子。」伯伯在村裡很受人尊敬,大家都來向他請求指點迷津。有一回,他帶我到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去,要說這是一種了不得的宗教經驗,不如說這讓我對於寺裡的生活有了親切的體會更妥當,我察覺到村子以外和大山背後的天地如此廣闊。
伯伯和一個從拉達克來的和尚共居一室,那人給了我一塊他從印度帶來的魚兒形狀的太妃糖。那天晚上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火把,聽說也是從印度來的,我當時想,印度真是個美妙的地方,有這麼多神奇的東西。西藏人對印度的崇敬,就如同基督教對於耶路撒冷的虔誠一樣。但是我對於佛祖曾在「帕格帕國」——極樂園生活,覺得奇怪。帕格帕在藏文裡的同音詞是豬玀的意思,我不明白,為什麼印度被稱為豬玀國,因為那兒有成群的豬在叢林裡亂竄嗎?當我問伯伯印度為什麼叫作豬玀國時,他和其他的僧侶們都捧腹大笑。伯伯說,是我該學習讀和寫的時候了。
我對於外面世界的知識都來自於伯伯的故事,印度是世界上最神聖的地方,任何其他地方都是很可怕的,按他的說法其他地方都住著沒有文化沒有善心的人們。他的說法滿足了我的好奇心,據他說,一個人能夠出生在雪山之國是修來的福,我絲毫也不懷疑這一點。我想伯伯講的關於西藏和藏人來源的故事,奠定了我對西藏人和中國人是截然不同的民族的信念。當中國人涌進西藏並聲稱西藏始終是中國的一部分時,藏人不能理解,因為我們有不同的歷史觀。共產黨將這類口傳故事視為荒誕不經,但對我們藏人而言,這些強有力的故事具有重要的意義。
早死的表姐是我最親密的玩伴
我的表姐旺姆是我在村裡最親密的玩伴,姑媽說我倆「難分難解」。雖然沒有玩具,但凡手所能接觸到的東西,我們都能變著法兒玩,樹枝成了矛,泥地是戰場,我們進行想象中的戰爭。通常男孩子總是玩他們自己的,但我老把旺姆拖到我們一塊兒,她挺厲害,村裡任何一個男孩都別想欺負她。我們五六歲時,旺姆病了。姑媽盡其所能,把喇嘛請到家裡來作法,驅趕致病的妖魔。一天清晨,我看到姑媽在廚房裡哭泣,立刻明白可怕的事發生了。後來幾天姑媽一直守在旺姆的床邊,我一點也安慰不了她。大人都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猜他們認為提到旺姆會使我難過,避免這個話題,傷痛會很快過去。有時我想,西藏人往往以為避開不愉快的題目,痛苦就會自動消逝。直到今天,我一想到姑媽和旺姆,還會流淚。跟旺姆在一起無憂無慮,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日子,我們常在泥漿裡混,捏泥人兒玩,回家時倆兒都成了泥人,姑母對我們尖叫,並讓僕人來打理我們。
旺姆死後不久,我就見到本家人了,祖母和哥哥姐姐們都來吊唁,慰問姑媽,他們一到,大家都哭成一團。父親送來一批新衣和一雙印度製的皮鞋。那天姑媽把我叫到裡面的屋子,先拍除我身上的塵土,然後把我帶進家裡的誦經房。一個男人坐在一個高的位子上,正啜著茶,他的一雙大眼灼灼逼人,耳朵上掛著的綠寶石耳環直墜到肩。姑媽推搡我向前,說「見見你爹」。跟每個見到生人的孩子一樣,我害羞又緊張,心裡卻也有點興奮,想總會得到一樣禮物吧。我向父親走去,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白水晶,我把雙手伸出,他將白水晶放入我的手中。爸爸開始說話了,我卻只管盯著手中的這件禮物,這是我們稱為「甜玻璃」的冰糖。我每天揣在口袋裡,有時拿出來出來舔一舔。
雖然我跟父親長久分開,但是父子之間仍有一種天然的親情。有一天一個屋裡比我大的男孩嘲笑我爸爸,說他身上穿著件土色的藏袍,看上去像大便,我繞著屋子追他,狠狠地捶他的背。每次爸爸來探姑媽時,我都被召喚到他跟前,我們的談話很簡單。他問﹕「你乖不乖?」我點頭。「好好聽姑媽的話。」他就把太妃糖和肉干塞到我的口袋中。我經常向其他孩子炫耀得到的禮物,也知道他們嫉妒得要死。他們羨慕我,因為我爸爸有那麼點兒神秘,又似乎是重要的人物,每次他來,家裡總是大方地招待他,讓他睡在全家最好的房間裡。姑媽始終沒有忘懷旺姆的死,她拼命地工作,夏天她下田,冬天她沒日沒夜地紡織羊毛,另外她還料理家裡內外的雜事。她更加地疼愛我了。
父親把九歲的我接回家中
有一天爸爸來了,我知道他計劃著要帶我回家,我看見姑媽在哭泣。那年我九歲,父親認為是我返回帕南的時候了。那是個夏天的清晨,姑媽把我叫醒,端給我一杯茶和一碗甜的紅薯飯。這只中式的瓷碗是從家裡神壇上取下來的,上面有兩只蟠龍。吃紅薯飯是要討個吉利。姑媽交給我一條哈達,她讓我把它放在我床上的毛毯上,她說,這表示我有一天還會回到這座房子來。我杯子裡的茶滿滿的,這也表示我很快會重返這兒。她指著一疊新衣裳囑我穿上,這是她特地準備的,我穿上衣服後,她替我四面拉平。終於要離開這裡了,我心中很悲傷,看得出姑媽也很傷心。我是吃她的奶,在她跟前長大的,她待我如子,而自己的女兒又死了。她看著我穿上新衣,又幫我整理上衣,繫緊兩頭。
全家都聚在院子裡,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六七匹小馬都上了鞍,兩邊掛著木頭盒子,我看著爸爸指揮若定。家裡人一個個走來,每人給我掛上一條哈達,不久我整個人都被哈達遮住了。姑媽是最後一個,她走向我,手裡拿著一條不知有多麼細的絲織哈達掛上我的頸項。她擁抱我時,臉上的淚水沾濕了我的臉龐,雖然我在數不清的哈達之下,幾乎不能動彈,我還是掙扎著去抱姑媽,並且放聲大哭起來。鄰居們都聞聲趕到,過來圍觀,有些人仍然往我頭上掛哈達。有人說道﹕「俄珠好像新娘子出嫁哩。」我擦干眼淚,平靜下來,接著被抱上小馬。村裡的孩子們開始唱﹕「新娘子,新娘子,」我恨不得馬兒立即把我拉得遠遠的。祖母和爸爸打頭,馬隊啟動後,漸行漸遠,喊叫聲消逝了。我脖子上的哈達像旗子一般隨風起舞,姑媽騎著驢伴隨我們走出村子,走了一段距離後,她趕上來把我脖上的哈達都取了下來。父親有時候轉過頭來看我,我盡量避免跟他的眼光相遇。到了家,這裡的家人和鄰居都在等候著。我被抱下馬,有個人又上來給我掛上一條哈達。
姑媽在這裡住了幾個星期,才返回加措夏爾,她是哭著走的。在帕南我開始了成年人的生活。那時候,一個藏族孩子成長很快。我父親和哥哥都在十四歲時就負擔起家庭的責任了。在新家我沒什麼事可作,哥哥和姐姐們掌管了家中一應瑣事。我感到生活很單調,也盡量躲開父親,他似乎年紀越大越莊重威嚴了。我記得他以低沉的調子喃喃誦經,這更讓人難以跟他親近了。我現在回想當時父親對我的愛,是混雜著對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的悲哀。他躲開我,因為我讓他回憶起母親,也可能他感到無力照顧我。他從不談論母親,連她的名字都不曾提過,他沒有忘記她,而是不能面對她已經不在的事實。
母親去世之後的一年,父親再婚了。我回到帕南的時候,繼母已經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已到當地的嘎東寺當和尚了。繼母很善良親切,不像父親那樣難以親近,也不是那種典型的後娘,她總是慈愛地擁抱我。父親死後,哥哥變成一家之主,他搬來跟繼母一塊兒住了。她還很年輕,我們家的人認為如果迎進來一個新娘子,會引起爭吵不和。在西藏人們為了保護家產不分散,幾個兄弟共有一個妻子是很平常的。我們家則是哥哥娶了繼母,她還年輕,可以為他生養孩子。搬回帕南給我最大的補償是鄰近有個嘎東寺,離我家只有不到一小時的路程,父親的兩個哥哥都在寺裡出家,有時候大人帶我去,有時候我感到無聊時,也會自己前往。祖母注意到我經常在那兒流連忘返,她就跟我講我誕生時的事,並且建議我也出家,我聽了很歡喜。在村子裡我十分孤獨,但在寺廟裡我有很多伴兒,連大人都肯花時間在我身上。
未完待續,下接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