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堡的少先隊
戰後四年兩個德國成立了。在西方聯盟的支持下,西邊是聯邦共和國。同時在強有力的獨裁約瑟夫‧斯大林的撐腰下,東邊成立了德國民主共和國。 統治東德的統一社會黨(SED)以及它在西德立足的小兄弟德國共產黨都各自組建了青年組織——自由德國青年(FDJ)。西德的「自由德國青年」和德國共產黨都是東德統一社會黨的從屬組織,接受東德的指令和經費支助。這個青年組織的作用,是對青年人給予共產主義的教育,塑造「社會主義的階級意識」。在西德,它是個有點異國情調的邊緣組織。在東德,它是唯一國家承認並資助的青年團體,孩子們滿十四歲就可以加入。它的結構模仿蘇聯的青年組織——苏联列宁共产主义青年团。
就像蘇聯老大哥那邊那樣,東德的自由德國青年之下,還設有一個給年紀更小的孩童的共產組織——少先隊。即便這共青團和少先隊敲鑼打鼓,唱著戰鬥歌曲,擺弄著花招,伴隨著軍樂的虛張聲勢的作派,跟希特勒的青年團一個模樣,我們也都視若無睹。我反正是沒有覺察到,毫無覺悟。我身上穿著漿過的雪白的少先隊襯衫,興奮地繫上一條燙得平整的藍色少先隊領巾,胸前掛著東德發過來的珍貴胸章,上面有兩個字母J和P及一把火焰。對這個象徵我心領神會,因為這把火焰正在我心中燃燒。
從那段黯淡痛苦的日子以來,我的母親就只有一個目的:兒子要成器,她熱切地寄望於我,以後能為父親報仇,我應當建設共產主義。這是我能為母親做的最小的事了,對於茉伊梅外婆,那可就更是如此了。我們都知道,不久社會主義將在全德國開出燦爛之花,就像東德那樣。我們自認為是為祖國統一打前鋒的人。
一九四九年我從弗利茲-舒瑪赫小學(Fritz-Schumacher-Grundschule)升到初級中學亨里希-赫爾茲(Heinrich-Hertz Oberschule)男校,富人和高等教育階層的人都把孩子送進這所學校。我們班裡只有三個人通過考試能晉級到高級中學。母親拿不定主意送我去那一所學校,她和另外兩位家長做了一樣的決定,我進入該校,是班上唯一出身工人家庭的共產黨孩子。
放學之後,我有時會在溫特胡德區(Winterhude)走不同的彎路到地鐵站去。我走進玩具店,以母親灌輸我的那些嚴厲的問題來折磨女售貨員:「戰爭才過去不久,你們怎麼就又賣起坦克車玩具了?」我自然並不知道東德那邊早就開始建立正規軍隊,只不過是打著人民警察的名號罷了。當我有時候太強詞逼問時,有一個年長的女店員乾脆就賞了我一個耳光。這就是我少年時期經歷的階級鬥爭。
***
一九五零年五月的聖神降臨節(Pfingsten),東德國務委員會主席瓦爾特·烏布利希(Walter Ulbricht)和他的同志們在東柏林舉辦德國青年大聚會。當時的東、西之宣傳戰裡,東德跟西德一樣,都自認代表全德國,也就是部分即是整體。
對於東德共產黨來說,讓儘可能大批愛好和平的西德青年湧向東邊來,是頭等大事。東德的口號是:你們西邊有納粹殘餘,我們東邊贏得了德國青年人,戰無不勝的蘇聯也在我們這一邊。
我和漢堡的一組同志們坐火車先到西柏林。為了不讓階級敵人發現,我們分成不起眼的小隊往東行,抵達東柏林邊上的「恩斯特·台尔曼先鋒共和國」。先鋒隊的營地是當時東德總統威廉·皮克為了這種聚會的目的建成的。他引用列寧的話:「誰擁有青年,誰就有前途。」這個營地能容納兩萬個先鋒隊員。
我已經十三歲半了,勉強還算少先隊員。我的營隊裡有二十人,我被選為隊長。為了讓人識別我的身份,可以在原來的藍領巾上加一條蘇聯先鋒隊的紅領巾,所以我脖子上打了雙重的領巾。
第三天有人來帳篷拜訪我,榮尼·樂耳,一個有三百斤重的大塊頭幹部來找我。我認識他,因為他曾經到朗根赫爾我家來看艾瑪,他是母親二十年代的老同志,一位漢堡的共產黨員,工程師,恩爾斯特·台尔曼的戰友,跟我的共產黨家庭是同路人。在二十年代末,榮尼被共產黨指派到羅馬尼亞去,為蘇聯刺探經濟情報,結果被發現,被判刑十年,在羅馬尼亞牢裡直到一九四零年,之後他逃回傾心的祖國。一九四五他從莫斯科返回德國。
如今榮尼·樂耳是東德的國家民主黨(NDPD)的第二把手了。這個黨是所謂的聯盟黨,是統一社會黨於一九四八年建立的,這個聯盟黨是個裝點門面的冒牌貨,看來像個真正民主制度中的政黨,其實就是個花瓶黨,大權都在統一社會黨一家手中。
看在老朋友艾瑪的面子上,樂耳覺得他對我有著父輩的責任。這裡面還有一層私密的緣由,他不僅是艾瑪的同志,從1921年開始,他是她第一個枕邊人。艾瑪把我內心深處最大的願望透露給他:沃爾夫會彈鋼琴,但是他更喜歡學吉他,樂耳立刻心領神會。他給我帶來了全世界最美的一把吉他,只是,我還一根弦都掌握不了。我只好對著那六根弦亂彈琴,彈出個e小調的怪音出來。我在帳篷裡不停地撥弄,彈出我喜歡的流行歌曲,彈出美國幽靈騎士的歌謠:「一個雨夜/風瀟瀟兮/牛仔們倦縮成團/只有威士忌來暖身」。
美妙極了,我的少先隊同伴們都興高采烈,他們嘶喊吼叫著:「咿皮-嗨-咿,咿皮-嗨-呵/夜晚幽靈飄啊飄!」直到一個懂音樂的人教我如何在弦上按出音符來,至少我開始找到了e- 小調,然後是G-大調、 C-大調和a-小調。我和同伴們經歷了那種狂熱,這是彈鋼琴時不曾有的。現在我知道了:吉他,我必須學會彈吉他。
「先鋒共和國」的開幕儀式在大會場地的操場上舉行,所有的隊伍都列隊開步,真是歡騰熱鬧。一排排坐滿了人,草地上和跑道上也都擠滿了人群。在圓形舞台上半高處坐著大人物們:東德總統威廉·皮克、最高首領瓦爾特·烏布利希、自由德國青年的主席埃里希·昂納克。孩子們跟著麥克風裡傳出來的三句口號喊道:「問候威廉·皮克!」-「我們的朋友斯大林萬歲!」-「苏联列宁共产主义青年團萬歲!」
我們這個小組也出場了。就在這個亂糟糟的當口,一個陌生女人抓住我,好像她早就認識我似的:「沃爾夫,你瞧,這只有半張打字紙,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一定能宣讀得很好的。」我正猶豫著,她接著說:「少先隊的祝詞不是說:『準備好,隨時準備好』嗎?」我覺得她說得有理。
我立即預習起來:「我們西德的少先隊員來到了德國民主共和國,因為東德是熱愛和平的德國的好榜樣!」然後我被匆忙地推向大會的麥克風。慌忙間我差點撞上威廉·皮克的肚子。我舉右手至額頭,行了一個標準的少先隊禮, 好似一個運動明星。我逐字逐句地朗讀道:「來自聯邦德國的八百名少先隊員和九十三名隊長向先鋒共和國的開幕典禮報到。我們少先隊高度讚揚,威廉·皮克總統是我們的楷模,以他為首的德國民主共和國,為美好而更佳的生活奠定了基礎。我們不認為有界線的存在,對我們而言,只有一個德國,它的首都在柏林。」說著,說著,往下說,不斷的有歡呼,歡呼,再歡呼,向著德國人民最好的朋友斯大林同志。第二天在共青團的機關報《世界青年》的號外刊上,刊登了我的照片,這是我事情辦得漂亮的明證。
作為這次德國大聚會的高潮,有個計畫是讓總共七萬名青年,其中三萬來自西德,列隊走過搭建在柏林中心,菩提大街魯斯特花園旁的觀禮台。年輕的東德要讓世界知道,德國青年團結一氣,以統一步伐前進。莊嚴的宣告!我們被命令出來操練,所有西德的少先隊員都出來,匯集到中央的廣場上。我們漢堡的組也要排成十人一隊,列隊練習行軍步伐。
我突然之間被一種莫明的暴怒充斥,戴著紅藍二色領巾的我,跑到主要房舍裡,對一位少先隊的高管說:「我們不幹。我們從西邊過來,不是為了在一個和平的國家裡練習軍訓的。我在漢堡就抗議商店販賣戰爭玩具。我們一切都配合,但是絕對不能參與行軍檢閱。」
這個職業青年十分震驚:「你們總不致於從黨和國家領導人面前走過時,像被驅趕的一群羊似的那樣不成體統吧。我們的威廉·皮克總統就在現場,國務委員會主席瓦爾特·烏布利希同志會很吃驚的…」我很固執:「馬克思和恩格斯也沒有行軍過啊。」他說:「等等!」然後開始打電話。他大約向一個上級主管陳述情況。他仔細聽著,一邊嚴肅地點頭,後來點頭如搗蒜,最後放下聽筒。他對我微笑然後很溫柔地說:「重要的是你們從漢堡到我們更好的德國這一邊。至於你們是四腳爬行還是行軍前進,哈哈哈,這對我們東德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世界和平呀!」結果就這樣了,我們漢堡的隊伍乖乖地拖拉著參加了檢閱,其他的和平鬥士卻雄赳赳地從領導人面前行軍般走過。我們的感覺有點微妙,既感到自己很勇敢,又覺得十分窩囊。
我從世界旅行回到漢堡家中了,帶著我的兩個大獎。一個是那份剪報,最讓我感到幸福無比的是那把吉他。只是那時候我還無法真正衡量它的份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