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書生們交往的畫家趙無極在抽象形式裡布局精神食糧
【編者按:畫家趙無極(1921-2013)原籍江蘇,1921年生於北京,童年在江蘇學習繪畫,14歲考入杭州藝術專科學校,師從林風眠,亦受塞尚、馬蒂斯、畢加索等西方畫家的影響。趙無極1948年到法國留學定居,展開他揚名國際的藝術之旅。趙無極將西方現代繪畫形式,和油畫的色彩技巧,揉合中國畫的寫意畫法,以及傳統文化意境,創造出色彩變幻、筆觸有力、富有韻律感和光感的獨特風格。結合東西文化的作品,享譽國際畫壇。(Now新聞)】
已故華裔畫家趙無極的個展 “另一個世界的路子” (Zao Wou-Ki – Les allées d’un autre monde ) 3月2日起在法國諾曼底富庶的小城多維爾的 Les Franciscaines 美術館舉行, 這是為期半年的第五屆諾曼底印象派藝術節 (la 5ème édition de Normandie Impressionniste 2024 )的一個組成部分。
趙無極本身不是印象派畫家,但是展覽組織方巧妙地找到了一個契合點:在展廳里陳列了一幅長194厘米,寬483厘米的三聯畫,這是1991年上半年趙無極作的“向克勞德莫奈致敬“ ( Hommage à Claude Monet )。 莫奈是印象派畫家的代表人物,展覽里有了趙無極的這幅致敬畫,在題材上,也就與印象派藝術節有了聯繫,順理成章了。
而且,這是一幅尺寸很大的大畫;趙無極畫大畫,他的最後一任夫人 Françoise Marquet 就特別高興,特別滿意, 特別支持。這次展覽還不忘突出 Françoise Marquet;趙無極在2003年畫的一幅195厘米長,324厘米寬的 “向Françoise 致敬“ ( Hommage à Françoise )在展覽中與“向克勞德莫奈致敬” 一樣重要,一樣顯眼。這是一幅以紅色調為主的作品,左邊紅得熱烈,右邊淡如彩霞。
“向克勞德莫奈致敬“和 “向Françoise 致敬“ 都是私人藏品, 都是大幅作品,也是這題為“另一個世界的路子” 的策展工作明顯想要突出的重點。
欣賞了展覽組織者因地制宜地與印象派藝術節掛鉤,因勢利導地宣示趙無極對夫人的敬重的同時,我也借這個機會通過趙無極的作品來看我注意到的這部分內容。
趙無極是中國處在國民黨執政的軍隊和共產黨鬧革命的武裝激烈內戰的階段來到剛剛結束二戰不久的法國。當時的中國正在動蕩與沉淪中掙紮,而法國正處在欣欣向榮,百廢待興的時代,處處都是新的機遇。
那個時代西方世界以歐美為中心的藝術也處在分水嶺的階段:要麼把小便池當藝術品,打倒一切,從頭再來。要麼沿襲傳統,通過致敬以宣誓所謂的正道,通過添加自身身份特點以宣誓新顏,轉承啟和, 老樹新枝式地改良。
趙無極不是一位藝術革命家,也不是建立新思想體系的藝術思想家,而是一位抓住歐美中心裡的既定藝術審美,當下藝術審美脈絡,將自身文化轉化為既定藝術審美和當下藝術審美的一個組成部分的藝術家。
到法國以後,趙無極在形式上找到了抒情抽象。 顧名思義,畫面是非具象的,不一定有人有物,但卻是有感情, 甚至是飽含感情的。然而光靠抒情抽象, 在藝術界還不至於能夠出眾。
2003年趙無極跟我說起過,上個世界50年代,他和 Nicolas De Staël 非常哥兒們。Nicolas 長得高高大大,人也很有樣子,很精神。就是畫賣不出去。周圍的藝術家朋友, 包括趙無極在內都幫過忙。他們去見藏家的時候,時不時會在腋下夾着一幅 Nicolas De Staël 的作品,幫他推銷一下。
同樣畫抽象,那個時期,Nicolas De Staël 為什麼不好賣 ? 因為藝術品不僅是一個供欣賞形式的觀賞物,裝飾物。高級的藝術品是信物。所謂信物,是有想法的,有說法的,有精神的,有道的。而且只有你信它,它才是信物。今天2024年,藏家們信Nicolas De Staël, 但是70年前,Nicolas De Staël的作品沒有什麼市場, 是因為大家不信他, 不怎麼理睬他。
有了Nicolas De Staël的前車之鑒,趙無極很早就將抒情抽象與精神層面的東西結合起來。他與詩人 Claude Roy 合作,將有血有肉的詩情賦予畫意; 他把 Henri Michaux 作為精神導師,請他為自己領路,在思想與形式的信物性結合上指點迷津。
得益於書生們的指點,造型藝術家趙無極很快從自身的文化中發掘他可以貢獻給法國社會的精神食糧。他從中國化的佛教禪宗的釋義中獲得原材料,將這些解釋與抽象形態的生成和發展結合起來。換句話說,他將解讀禪宗等中國文化的語言轉換成自創的圖形解讀,放進抒情抽象的格式里, 然後再用語言來介紹自己的圖形,就和用語言來解釋禪宗本身一樣。
舉個例子,解讀禪宗中的氣,在趙無極的法文中叫 souflé ; 交融叫 interpénétration ; 補叫bénéfique 。
趙無極用圖形意向出所謂的氣,所謂的交融,所謂的補。 之後他的氣,他的交融,他的補,在法文中又生成了法文中特有的意思。souflé , 不僅是氣,還是吹的氣;interpénétration 里的pénétration, 是親密關係里的動詞插入,要相互插入,相互滲透,該多麼熱烈,又是多麼驚世駭俗的大膽啊! Bénéfique 里的補,對歐美文化中心區來說多少有點東方的神秘,但是在法文語境里,那是受益良多的意思。
當趙無極把米芾的山水用二十世紀中葉的筆觸,用礦物和植物油彩,在水彩與水墨般的稀釋中,更透明地,層次更豐富,過渡痕跡更少的方式中抽象時,就是把米芾等中國傳統名家的具象抽走,只留下可見可不見,可以指鹿為馬的虛幻。在這種虛幻上,趙無極將愛情交融,將抒情吹氣,將翻新的審美作為補品。
有了這層幽默,加上趙無極本人又遇到第一人妻子出軌,紅杏出牆愛上別人,情緒上處在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的割捨上,趙無極的抽象在舊愛與新歡的交替中徹底抒情了,在禪宗的解釋中徹悟了,在色彩與機理,比例與過渡間升華成與精神水乳交融的信物了。
既然是信物,不僅造型要與思想交融,還要有人信。 有人信,才是信物。
法國精神分析學派的大家,精神病學家拉康信趙無極,他買了一幅趙無極1970年9月19日作的抒情抽象圖。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受到同時期的大知識分子象喬姆斯基和列維斯特勞斯的質疑和批評。 喬姆斯基說拉康的語言晦澀,缺乏透明度。列維斯特勞斯批評拉康對結構主義的應用基本上是抽象的應用,毀了結構主義的實用的一面。當時的知識界說拉康對數學的應用不當,說他完全沒有科學的嚴謹性。
無論學界權威們怎麼批評拉康,他的我行我素就是有人信, 當年的小資對拉康的崇拜是宗教般的。而就是這位已經處在萬能的精神分析的神壇位置上的拉康信了趙無極。
不僅拉康信,趙無極的朋友,詩人 Claude Roy 也信,說,趙無極是我的朋友。首先是他的畫,之後是他這個人,給了我幸福。
趙無極亦師亦友的領路人 Henri Michaux 說,趙無極的畫,明擺着有個好處,她們張張都很補。
當趙無極的導師和朋友,當社會上叱吒風雲的精神分析權威將趙無極的抒情抽象的圖騰認同為情感象徵和中國化佛教釋義的象徵的時候,這就確定了趙無極的抒情抽象圖在創作者和藏家之間成了溝通心靈的信物, 趙無極的油畫也就進入了高級藝術品的行列了。
法國諾曼底辦第五屆印象派藝術節,是想通過印象派這個在19世紀和20世紀的法國文化象徵,被世界藝術史公認為有重要地位的藝術形式,帶動整個諾曼底的旅遊和文化產業,造福今天的諾曼底經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印象派也很補。而諾曼底最富庶的城市之一多維爾借第5屆印象派藝術節辦趙無極的個展,以“另一個世界的路子”為題,說明趙無極的信物性抒情抽象在辦印象派藝術節的初心中也起作用, 趙無極畫作的信物作用作為法國文化的一部分,在他身後,被有信心、有組織地持續弘揚。
趙無極的抒情抽象,不僅抒情,還抒意, 是模仿不來的,不可複製的。就像趙無極自己以身作則的那樣, 只向莫奈致敬, 他沒有重複做莫奈的印象派畫作的條件。在戰後經濟騰飛的繁榮年代,很局部的細節,都可能被複雜化,複雜化的過程被創作者追求,被大環境追捧,越追求,越追捧,越變得出神入化。但今天,這種天時地利,這種因緣已經成為一去不復返的歷史。因為沒有可複製的正當性和條件。
既然沒條件複製,和莫奈的印象派風格一樣,趙無極抒情抽象里的信物性也被後人一層一層地固定成附加值,文化性地,資本性地,輿論性地鞏固起來,放大後升華成被膜拜的抽象。這就是我們在印象派藝術節里看到的會抒情的抽象。
轉載自《法廣》,本文為作者安東尼為「文化藝術」欄目所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