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經濟奇蹟　應歸功於市場力量和私企

馬德斌（Debin Ma）牛津大學經濟史教授, 牛津萬靈學院院士

當全世界都在努力應對中國國內不太妙轉變造成的影響時，麻省理工學院經濟學家黃亞生（一位長期敏銳觀察中國經濟的學者）適時出版了新書《EAST的起落》（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EAST: How Exams, Autocracy, Stability, and Technology Brought China Success, and Why They Might Lead to Its Decline），他在這本書裡結合了對當代中國的敏銳觀察，以及他對中國近代與古代歷史所做的大膽評析（有時過於大膽）。

與黃亞生的其他著作一樣，《EAST的起落》簡潔、有力、偶爾帶點諷刺的語氣。批評當前中國政權諸多缺失的同時，黃亞生推崇中國偉大的改革派人士，包括那些在政壇上落敗的人。.

因為當前中國的政治氛圍，這堪稱是一本勇氣十足的書。黃亞生堅信，中國的經濟奇蹟應歸功於擁抱市場力量和私有部門，這兩者構成40年前毛澤東去世後開始的「改革開放」的核心。而今中國領導層遠離早先的政策和承諾，導致我們今天看到的挫敗和停滯。

書名是4個英文單字的縮寫：科舉（Exams）、專制（Autocracy）、穩定（Stability）和科技（Technology）。各章節的展開就像一系列鏡像，交替呈現過去與現在、中國與西方。對於研究當代中國的學生，尤其是來自中國以外的學生而言，這本書對近幾十年來發生的事件和人物進行貼近又最新的描述，讓他們受益匪淺。

不過，該書也具有豐富的歷史內涵，包含兩條平行的敘事軸：一條是過去40-70年來的較短歷史（因此包括改革開放前的毛澤東時代），另一條是兩千年前的較長歷史。正是透過這一長期視角，黃亞生點出帶動40來年非凡成長的原因，也揭露當前政權統治下，逆轉倒退到停滯的原因。作為一名經濟史學家，我肯定這種宏觀的歷史敘事觀。儘管內容存在一些陷阱和彎路，但黃亞生仍為讀者提供了非比尋常的深度解析。

是什麼造就了奇蹟？

中國的現代奇跡究竟是由市場還是國家主導推動？，這仍然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過去十年，對後者（國家主導）愈來愈明顯的傾斜，導致官方微妙卻果斷地改寫過去 70 年的意識形態和政治史。對當前政權而言，歷史並不是為了理解過去；相反，它已成為一種工具，合法化過去十年意識形態轉向更集權的共產黨和國家控制。

四十年的改革開放與令人驚豔的雙位數經濟成長同步出現，讓許多人相信毛澤東時代已永遠成為過去（有人鬆了一口氣，有人則是選擇遺忘）。然而過去十年的事件簿顯示，並非每個人都有這種想法。持不同觀點的人（包括最高領導層時），這對中國和世界可能產生深遠的影響。

黃亞生毫不含糊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宣稱市場是中國締造經濟成長奇蹟的最終推力。在他的「簡史」中，他與其他市場派觀點的堅定支持者一樣，認為中國轉型的起點是1980 年代，歸功於意識形態改變和智識份子的思想活力。

中國逐步擺脫依賴「（五年）計畫體制」，套用歷史學家諾頓（Barry Naughton）的話，中國漸漸實現了市場化、去集體化、意識形態和思想進一步開放，甚至落實政治改革。政治改革雖然時有時無，卻開始瓦解毛澤東時代國家對社會和個人生活的僵化控制，而所有的經濟變革讓數億中國人民擺脫了赤貧。

長史

為免對黃亞生「簡史」的評價未能充分且公正地反映該書的價值，我們必須轉向他對中國歷史兩千年「長史」的剖析。這裡，他可謂殫精竭慮，深究中國專制體制的歷史起源和歷久不衰的韌性。他將中國歷史的長河投射到當代事件，必然得對過去的事件和人物做高度的篩選，而黃亞生出色地完成了這一任務。

他對中國兩個最短命的王朝——秦朝（公元前221-206 年）和隋朝（公元581-618 年），賦予了非比尋常的歷史分量，這雖然違背常理，卻生動又精闢。秦朝是第一個統一中國的朝代，由皇帝直接任命行政長官（透過郡縣制）落實中央集權；而隋朝則開創了科舉制度。郡縣制與科舉制這兩個制度至今仍是中國專制體制的支柱。

黃亞生還對明朝萬歷皇帝（1563-1620）與英王亨利八世（1491-1547 年）的生平進行了奇特的比較分析，結果呈現一幅對比鮮明的肖像畫。雖然萬歷是中國最溫順的皇帝之一，但他面臨的外部限制很少；而脾氣出名暴躁、專橫跋扈的亨利八世卻遇到了很多限制。

這種全面的歷史敘事不能免俗可能落入俗套。言下之意，中國與西方的差異不脫專制vs民主、極權vs制約、國家vs社會、集權vs分權、創新vs守成。雖然這種二分法過於簡化，但有助於引導黃亞生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尋找模式。

在其中的一章，他重溫了英國科學史家李約瑟（Joseph Needham）提出的論點，即中國在中世紀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先驅。為了驗證這一論點，黃亞生建立了一個涵蓋千年的龐大技術創新數據庫，他堅信，中國歷史上創新最蓬勃的時期是分裂和分權的時代。由於他重建的數據庫是由各種發明、不同的定義和不確定的類別組成，他廣泛而全面的結論會讓讀者深思——也會讓一些專業歷史學家嘆為觀止。（系列二之一）

（原標題為《China’s Long March Back to Stagn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