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羅伯特和我來說,我們不可出於小心謹慎而廢掉自己的武功,這有著生命攸關的重要性,千萬不能得史塔西恐懼症。一九九二年春天,我在史塔西的檔案裡瀏覽,發現以前竟然有七十多個線民圍繞著我,他們的暗號姓名大多已經被辨認出來了,這些人多半是偶然結識的,他們都很詳盡地往上司那裡通風報信。有十五個人長期持久地打探我不僅在東德,也包括在西德生活中所有的細節,並且上報。這裡面有「正式僱員」,他們是公開為史塔西工作的。這些傢伙日以繼夜地在我香榭街家門口守著,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更為重要的是:誰來拜訪我。紅褲子、藍夾克、歪嘴、麵褲、淚眼,這些惡棍們的外號真叫個五花八門。所有的名字都是我們後面那棟屋裡,住著的幾個大家都認識的柏林混混。無論天晴下雨他們都藏在樓梯口,賊頭賊腦地張望對街來人。連我在半夜裡開車到情人家去,也總有一兩輛甚至三四輛「公司」的車跟著。「公司」就是一般人們口中的史塔西。時間一久就都習慣了,眼睛也看熟了。我開車總是或快或慢,誰若配合這種白癡的節奏,那就一定是跟蹤我的。
一九六六年十月初,我到格林海德去拜訪羅伯特。那天早上到處都斷電,所以他就打開一個小的日本無線電,他養成幾乎是有點痴的習慣,每個小時都收聽新聞。我們忽然聽到一種放錯車檔的嘎嘎聲時,羅伯特立即警覺到是怎麼回事了。他在屋子裡找了半個小時,在一個角落準確地定位,找到那個竊聽器,在左手一張長椅子的坐墊下,麥克風背面用強力膠黏在防滑帶上。
羅伯特在把它撕掉之前,還發揮他科學家的本性,做了測試,看看這小物件到底有多大威力,結果發現連屋子前面花園裡說話都聽得見,那麼屋内的任何聲響都不在話下了。
羅伯特對自己的發現,竊喜不已,十分得意地說:「這就是物理學!」他估計裝備這樣一套傢伙得要數千元馬克。對於我們的破案,我們倆笑得渾身發顫。這個天才的發現其實並不令我們驚訝,我們老早就猜到會被竊聽。我們幸災樂禍地想像,那個竊聽的傢伙,現在聽到我們發現了他那昂貴的設備,並且沒收了,會是怎樣的模樣。其實我們的想法他們老早就都知道的啊。
現在我們考慮把這個新發現,告訴一些原本就很害怕的朋友,但這是否明智呢?他們也許會更加害怕,不再跨進羅伯特的家門一步,也許他們會終止一切往來,因為本來就害怕自己內心的真相被識破。
對我們來說,這樣的竊聽器說不定還有好處呢。上層的官僚反正對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很清楚,什麼能觸動我們,我們想做些什麼,他們瞭如指掌,卻還沒有把我們關進牢子裡,羅伯特認為他們還是有顧慮的。這老頑童在考慮,是否將這套昂貴的設備以兩萬馬克賣給史塔西,或者勒索他們拿出五萬的封口費。這自然只是我們在此嚴酷環境中,一種自我安慰的玩笑。羅伯特把黏竊聽器的膠寄給一位洪堡大學生化系的教授,他想知道,從膠的硬度來測出竊聽器已經藏在那兒多久了。測出結果是:將近一年。
這個竊聽器刺激我寫出一首詩:
史塔西之歌 Die STASI-Ballade
出於人性我同情
史塔西的狗腿子
風雨無阻大雪天
辛辛苦苦把我守
安裝一個竊聽器
聽聽那裡的動靜
歌聲玩笑加抱怨
廁所廚房全包攬
秘密警察老哥們
咱的痛苦你知曉
唯有你們能證明
投入身心我爭抗
激情溫柔又野狂
盡皆奉獻給偉業
言語文字遭消滅
錄在磁帶易保存
一來二去我明了
聽我歌唱床上躺
如此心意我感念
史塔西乃我愛克
史塔西乃我愛克
史塔西是愛克曼
夜半獨自把家返
流連酒店身心倦
有人偷偷在窺探
粗鄙農民從何來
何種緣由天知道
在咱屋前將我抓
這類糗事誰敢幹
灰衣同志史塔西
可能嗎?賭一把
救我都還來不及
不被謀殺不被偷
這種罪行還怕少
西方報紙爭相報
烏布利希跑不掉
(這本來就是他們最愛幹的事)
共產黨人咱本色
吾輩並非安那其
恐怖行為單幹戶
姑且聽信馬克思
笨拙愚蠢犯錯誤
夫復何求比爾曼
忠誠保鑣史塔西
保鑣忠誠史塔西
忠誠保鑣史塔西
信手沾來例子多
放浪形骸性事多
行為不檢致命傷
老婆經常把心傷
這個蠢物愛沾花
慾望無際桃花村
同志警覺睜眼盯
我自知羞當自約
桃李滿目任開放
從此不敢亂採擷
事無巨細皆筆錄
娘子跟前細搬弄
丟人現眼很難堪
三心二意須收攤
既省光陰又省心
熱情熱量漸累積
於我創作添柴薪
簡而言之保安全
一生一世皆保我
永垂不朽直到死
心跳加速驟然間
只為你們急闖關
倉促匆忙為哪般
情人懷抱溫柔鄉
同志將我一把抓
我見猶憐赤裸身
人性憐憫無處尋
正當我們擁抱時
換成魔鬼哈弗曼
對酒當歌常歡笑
可悲可嘆常思量
身陷囹圄在祖國
東邊不留西邊拒
不許唱歌不許吼
昨日今朝不是人
待到明天亦如此
黑暗日子總會來
將我帶到洞門口
對我而言無非是
嚴防嚴防再嚴防
死守死守再死守
嚴防死守的大牢
補記與回收
我不要到頂端
唱出垂死的笑話
天知道: 比起你們那付嘴臉
世上有更美的面孔
比起堡鎮那個監獄狗洞
還有無數更迷人的洞穴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