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罷免運動的失敗,在台灣公民社會投下了一顆震撼彈。不是因為失敗本身,民主運動本就充滿挫折,而是因為這次失敗所揭示的深層困境。當公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動員了大量資源,卻仍然無法撼動制度的不合理時,接下來該怎麼辦?
一種集體的無力感開始在社會中蔓延,人們帶著內心的憂慮與精神的焦躁,選擇進入休眠狀態,等待下一次崛起的時機。然而,這種等待本身,可能正是民主倒退過程中最危險的環節。歷史一再告訴我們,民主的崩潰往往不是在激烈的衝突中發生,而是在這種集體的「等待」中悄然完成。
無力感的惡性循環
台灣社會目前正陷入一個危險的循環。憂慮和焦躁驅使公民採取行動,如大罷免運動;行動的挫敗帶來深刻的無力感;無力感導致運動進入休眠等待期;在等待期間,情況持續惡化;惡化的情況又加深了人們內心更深層的憂慮。如此循環往復,形成一個難以突破的困局。
這個循環最致命的地方在於時間的不對稱性。當公民社會選擇「等待下次崛起的時機」時,他們的對手並沒有停下腳步。相反地,這段空窗期正是權力擴張的黃金時機,修改更多法律以鞏固權力、掌控更多資源和媒體、培植自己的支持網絡、將不合理的狀態逐步正常化,讓它成為「新常態」。
等到下一次「時機」來臨,準備再次行動時,人們可能會驚訝地發現,可以動員的空間更小了、可以使用的反制工具更少了、需要跨越的改變門檻更高了。這不是偶然,而是在等待期間,遊戲規則已經被悄悄改寫。
歷史的殘酷教訓
這種「等待下次機會」的心態,在歷史上有著驚人相似的前例,其結局往往令人心碎。1930年代初期的德國,許多知識分子和公民面對納粹的崛起,採取了類似的「等待」策略。他們告訴自己,「希特勒不會真的那麼糟」、「這只是一時的現象」、「等下次選舉就能改變」。他們相信理性終將戰勝瘋狂,相信民主機制會自我修正。
但歷史證明,這種等待是致命的。當他們終於意識到威脅的嚴重性,想要起身反抗時,發現所有反抗的空間都已經被系統性地消除了。工會被解散、政黨被禁止、媒體被控制、法律被改寫。威瑪共和國的民主就這樣在「等待」中走向終結。
更近的例子是香港。2014年雨傘運動失敗後,許多香港人陷入了類似的無力感。在接下來的五年「等待」期間,北京當局一步步收緊控制,教育系統被滲透、媒體空間被壓縮、法律解釋權被收回。許多人選擇相信「一國兩制」的承諾,選擇在日常生活中忍耐和等待。
2019年,反送中運動的爆發看似是「時機」的到來,但那時的代價已經遠比2014年更加慘烈。而最終的結果變成國安法的實施,證明了在等待中失去的空間是多麼巨大。愛國港人治港排除民主派的參選機會,今日的香港,連「等待下一次機會」的可能性都已經不復存在。
兩種可能的未來
面對當前的困境,「等待下次崛起的時機」這個策略可能導向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第一種可能是樂觀的,在等待期間,民怨和不滿持續累積,如同蓄積的能量。某一天,某個事件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長期被壓抑的不滿瞬間爆發,形成更大規模、更難以抵擋的公民覺醒運動。
2014年的太陽花運動就是這樣的例子。長期累積的對黑箱服貿、程序不正義的不滿,在立法院強行通過服貿協議的那一刻找到了爆發的出口,數十萬公民走上街頭,學生佔領了立法院,最終迫使政府暫緩審查。在這個劇本中,等待不是消極的,而是能量蓄積的過程,等待那個足以點燃公民熱情的關鍵時刻。
但還有另一種可能,而且可能是更符合現實的可能是在等待中,民主的空間一點一點被壓縮,如同溫水煮青蛙,直到連「崛起」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
這正是香港的經歷。國安法的實施不是突然的,而是經過多年逐步收緊的結果。當人們還在等待「下一次機會」時,選舉制度已經被改造、異議人士已經被逮捕、公民社會已經被瓦解。等到想要行動時,發現已經沒有行動的空間了。
正在關閉的時間窗口
回到台灣的現實,我們可能正面臨一個時間窗口逐漸關閉的過程。警訊已經相當明顯:
憲法法庭已經被癱瘓。透過憲訟法的修改,本應作為憲政爭議最終仲裁者的機構陷入無法運作的狀態。這意味著當權力濫用發生時,缺少了最重要的制衡機制。
國會職權正在擴張。在缺乏適當制衡的情況下,立法權的膨脹可能導致權力失衡,「藐視國會罪」等爭議性條款的通過就是明顯的徵兆。
媒體環境日益惡化。資訊操控、假訊息氾濫、特定立場媒體的壟斷,都在削弱公民做出知情判斷的能力。
公民社會陷入疲憊。大罷免的失敗不只是一次運動的挫折,更重要的是它對公民參與意願的長期影響。
更令人憂心的是,連憲法法庭都可以被癱瘓的情況下,誰能保證下一步不會複製香港的模式?透過立法手段審查候選人資格、排除異議人士參選、甚至根本性地改變選舉制度。這些在香港發生過的事,在台灣就絕對不可能發生嗎? 更關鍵的問題是,台灣社會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等待?當下一次「時機」來臨時,還會有多少空間可以行動?這不是危言聳聽,而是基於歷史教訓的嚴肅課題。
民主的悖論與困境
坦白說,台灣目前陷入的是一種沒有簡單答案的困境。一方面,要求已經疲憊不堪的公民繼續戰鬥是殘酷的。人們有自己的生活要過、有家庭要照顧、有工作要維持。在經濟壓力日益沉重的今天,持續的政治參與對許多人來說是奢侈的。我們不能也不應該用道德的高度去指責那些選擇退場休息的人。
但另一方面,放棄抵抗可能導致更大的災難。歷史的教訓告訴我們,民主不會自動維持,需要每一代人持續的守護。個人的力量確實渺小,但如果集體都選擇放棄,那些懷抱獨裁野心者就會得逞。
這或許就是民主最深刻的悖論,它需要公民持續的參與和警覺,但公民終究只是會疲倦的普通人。民主制度的設計假設了一個理想化的公民,永遠保持理性、永遠積極參與、永遠警惕威脅。但現實中的人會累、會挫折、會想要逃避。
這個悖論沒有完美的解決方案。我們既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成為全職的社運者,也不能接受集體的冷漠導致民主的崩潰。我們需要找到一種可持續的參與模式,一種不會讓人過度疲憊、但又能維持基本警覺的方式。但這樣的模式是什麼?沒有人有現成的答案。
沉重而迫切的提問
我們必須向提出一個沉重而迫切的問題,您認為台灣社會現在處於哪個階段?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讓能量正在社會底層積蓄,等待某個觸發點的到來,屆時將爆發出更強大的公民力量,如太陽花運動那樣推動真正的改變?還是「溫水煮青蛙」,在這種集體的等待中,我們正不知不覺地走向一個無法回頭的境地,如同香港那樣,等到想要反抗時才發現已經太遲?
或者,這個二分法本身就過於簡化了現實的複雜性?也許台灣的處境既不是純粹的樂觀,也不是純粹的悲觀,而是處於一個關鍵的分岔路口。接下來的選擇,無論是繼續等待還是尋找新的行動模式,將決定我們走向哪一條道路。
但有一點是確定的,時間不站在等待者這一邊。每一天的等待,都可能意味著空間的縮小、工具的減少、門檻的提高。歷史不會給我們無限的機會,民主也不會自動延續。
這不是要煽動恐慌,也不是要指責任何人的選擇。而是希望讓更多人意識到我們所處的危險時刻,思考在這個困境中,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因為最終,台灣民主的命運,將由我們每一個人此刻的選擇所決定。問題已經擺在眼前,答案需要我們共同尋找。
結語
等待不是答案,冷漠更不是出路。在歷史的十字路口,我們或許無法預知未來,但可以決定此刻的態度。民主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禮物,而是需要每一代人用心守護的珍貴資產。在無力感與等待之間,讓我們選擇保持清醒,選擇不放棄思考,選擇在日常中實踐公民的責任。因為唯有如此,我們才不會在某一天驚醒時,發現已經失去了選擇的權利。
轉載自《上報》作者為國立陽明交通大學退休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