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十月金秋,終於去了我嚮往幾年的中亞國家烏茲別克斯坦。
這次烏茲別克斯坦之行,去了三個城市,首都塔斯干外,還去了兩個歷史名城撒馬爾罕和布哈拉。拿香港護照,只要飛機進飛機出,可免簽證停留十天,但我擺了烏龍,日子算錯,竟然停留了11天,出境時在海關受阻,因為馬上要登機,我非常焦急,烏國海關人員反而做ok手勢安慰我。
有位朋友問我,中亞五國中為何要選擇烏茲別克斯坦去旅遊?
因為烏茲別克斯坦是西亞五國文化歷史最璀璨的國家,曾是長達500年的伊斯蘭黃金時代一個重要文化中心,而且與我們中國的歷史頗有淵源。這個現代國家就位於我們的歷史教科書所說的中外東西交通千百年來最重要的陸道絲綢之路上,是漢朝張騫出使西域的其中幾個古國,是再過七百多年唐代高僧玄裝西天取經路過之途,也是唐代名將高仙芝滅其城俘其王押回長安宰殺了頭顱的那個悲催的國家。
這裡也曾是世界史大事件的一個舞台,是被成吉思汗鐵騎踏平而滅國的花喇子模王國,也是繼成吉思汗之後又一個世界級草原梟雄——帖木兒大帝的龍興之地和帝國中心。帖木兒這位鐵血強人在十四世紀末和十五世紀初曾稱霸半個亞洲(中亞、西亞和南亞),東征西討,打遍天下無敵手,從未嘗過敗績,甚至擊敗強大的奧斯曼帝國,為受奧斯曼帝國威脅面臨覆滅之禍的東羅馬帝國解了圍,讓東羅馬得以苟延殘喘多活了五十年,因此在歐洲的基督教世界,這位令人聞風喪膽的亞洲草原戰神卻頗受好評。

成吉思汗征服花喇子模,毀掉了中亞的文化,讓中亞幾乎成為文化廢墟,一百多年後帖木兒崛起稱霸,建立帖木兒帝國,定都撒馬爾罕,開始大建宮室,大興文教,弘揚伊斯蘭文化,讓中亞文化再次繁榮,史稱「帖木兒文藝復興」。至今烏茲別克斯坦仍是中亞歷史文化的心臟。
在我青少年時代,雖知有西域,雖知張騫出使和玄裝取經的故事,但塔什干、撒馬爾罕這些地名對我來說還是非常陌生。直到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香港讀到柏楊的文章《塔什干屠城》,才知道當時蘇聯的中亞加盟共和國烏茲別克斯坦就位於中國歷史敘述的西域之地,才知道絲綢之路並非盡是東西貿易和文化的友好交流,也有血腥殺戮暴行,有的暴行就是我們引以為傲的祖先犯下的。後來為《開放》雜誌寫過一篇有關新疆歷史的文章,查資料才知西域古國大宛就是烏茲別克斯坦一個地區,烏國首都塔什干就是唐玄裝西域取經途中曾親臨其境的石國。
烏茲別克斯坦雖然在亞洲幾大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和華夏文明)交匯的要衝,但因位居天高地遠的亞洲大陸腹地的最深處,還是全球唯二的兩重內陸國(被內陸國包圍的內陸國)其一,又被蘇聯鐵幕封鎖70年,蘇聯解體後,還要待2000年後,這個封閉的國家才緩慢地打開國門,於2018年才全面對外開放,與外部世界恢復連結。長達一個世紀的神秘封閉為這個有悠久歷史文化傳統的土地又增添了一份引人的魅力。
讓我起心動念要到烏茲別克斯坦一遊的直接原因是源於2019年秋的土耳其之行。那年在伊斯坦堡乘坐電車遇到兩位中亞男子,他們用俄語問我「(китайский)中國人嗎?」我中學學過俄文,還記得幾個單詞,回答我是,然後反問你們是來自莫斯科的俄羅斯人嗎,兩男子搖頭,說來自塔什干,原來他們是烏茲別克人。這一剎那間的對話立刻喚醒我記憶中柏楊那篇文章《塔什干屠城》,然後西域古國、花喇子模、塔什干、撒馬爾罕這些地名一一浮上大腦,隨之萌生要前往一遊的炙熱願望。
六年之後終於成行。
為2024年9月剛去過北非的埃及,現在到了又一個乾旱的國家(烏茲別克是半乾旱),同樣是伊斯蘭文化傳統,同樣是威權統治,在《經濟學人》的自由指數排位,烏茲別克斯坦還低於埃及,與中國並列,領教過埃及的髒亂差,首都開羅垃圾遍地,馬路沒有紅綠燈和斑馬線,行人隨便穿行,以及景區的各種哄騙詐,原以為烏茲別克斯坦這個亞洲深處的內陸國家應該不會比埃及好到哪裡去,甚至會更糟,結果是讓我大大驚豔。

在首都塔什干,街道寬闊,廣場多且大,幹道車流不斷,道旁高樓林立,綠樹成蔭,整潔乾淨。即或在舊城區,雖然房子老舊,很多是泥壘的,但也依然整潔,一點也不髒亂。最令我意外的是經過一個垃圾收集站,看到垃圾都做了分類處理,而且整齊擺放。這一切完全不是我們想像中一個全民信伊斯蘭教的落後國家的樣子。若說烏茲別克斯坦像什麼,至少在塔什干,我覺得更像是一個蘇聯時代的城市。
酒店在地鐵普希金站附近,因此我幾乎每天都乘坐地鐵出行。塔什干地鐵是蘇聯時代建照的,承繼的是蘇聯地鐵的華麗宮殿風格,大堂材質不是大理石就是花崗岩,吊燈、壁畫、馬賽克,華美兼具藝術感,是遊塔什干例必打卡的景點。因為塔什干地鐵在冷戰時代兼具防空防核攻擊的功能,原是禁止拍照的,直到近年當局意識到其旅遊宣傳效應,才開禁任遊客拍攝打卡。

烏茲別克人素質也很高,我接觸的都非常溫和、好客有禮守秩序,從未在公共場所看到有人大聲喧嘩吵鬧,對遊客非常友好,不論來自何方,都以禮相待。因為烏茲別克人與中國新疆維吾爾人血緣和文化最近,兩族可直接交談,不需翻譯,我還以為因新疆的民族衝突問題,烏茲別克人會對我這個中國人多少抱有敵意,但結果沒有遇到任何不友好,連怠慢都沒有,一路行來遭遇的都是善意和熱情,比如我在一條車流不息的幹道邊斑馬線旁,遲疑著不敢過街,一群中學生模樣的男孩看見,特地過來齊齊陪我走到對面,我過街後,他們又回到街對面。有次我打錯車,一位女士和她先生及女兒一直陪著我問路,幫我攔車,然後交代的士司機一定要送我到正確的地方。在火車博物館,一群小女孩聽說我是中國人,還用剛學會的幾個中文單詞,加上英文和翻譯機,與我聊得不亦樂乎。
撒馬爾罕和布哈拉這兩座歷史悠久的古城,雖然經歷前期的蘇聯化和如今急速西化的進程,但傳統卻保存得很好,到處可見傳統建築,老百姓也多著傳統民族服飾,讓我感受到最濃厚的原汁原貌的中亞風情。
我到達撒馬爾罕的那一刻就受到了震撼。酒店在著名的比比哈努清真寺和雷吉斯坦廣場之間一條禁止車輛通行的景觀大道上。從火車站乘坐的士到達的那天清晨,因為車輛不能進入景區,計程車司機不得不將車停在比比哈努清真寺的圍牆外,叫我自己拖著行李進去。
我下車後,面前是一道半人高的泥土高臺,一位路人幫我將行李拉上去,我抬頭一望,即見一座掩住了半個天際的圓穹建築在艷陽下閃著耀眼的翡翠色綠光,我驚呆了。轉身一看,綠色圓穹旁是一座高聳入雲的宣禮塔,伸手就可觸及。再過去是一座巨大的矩形建築,下面有一道拱門。這就是比比哈尼清真寺其中一道伊萬(Iwan),即西亞和中亞常見的波斯風格拱門建築。
比比哈努清真寺是撒馬爾罕最古老的建築,為帖木兒大帝以王后比比哈努名義建的清真寺,當時為世界最大的清真寺之一,後來印度泰姬陵莫臥兒帝國皇帝沙賈汗(莫臥兒帝國是帖木兒的後人所建立)仿照此清真寺風格為愛妻所建。所以比比哈努清真寺又稱為烏茲別克的泰姬陵。想不到,酒店和我每日就餐的餐廳就在這赫赫有名的歷史建築旁邊,在此住宿的四天三夜,每天清晨黃昏都可看到那座巨大的綠色穹頂。
林蔭大道的另一端就是烏茲別克斯坦,甚至可以說是整個中亞的文化明珠——全球聞名的雷吉斯坦廣場。


這個廣場是由三所雄偉壯觀的經學院(兼具世俗學校功能的伊斯蘭神學院)宏偉建築組成。最古老的是帖木兒的孫子烏魯伯格建於15世紀初的烏魯伯格經學院,風格與比比哈努清真寺相同,但同時兼具清真寺、學院、商道驛站和市集的功用。另外兩座經學院建於兩百年之後。三座巨大的經學院呈冂字型,中間形成一個巨大的廣場。這裡曾是帖木兒帝國的心臟和文化中心,現整個廣場和三個經學院都用鐵欄圍著,外圍是一個綠意盎然的廣大公園。因為近在咫尺,我去過三次,兩次買票入內。一次是夜晚,去看燈光秀表演。廣場內外日夜都聚集著大量遊客,很多本國人,也有許多中亞人,比如鄰國哈薩克斯坦的旅客。他們來這裡不僅是旅遊,也是參拜他們的精神家園。

與雷吉斯坦廣場隔著一道山谷,聳立在山坡上的沙赫靜達陵墓群,已有千年歷史,在此下葬的是中亞歷朝歷代的君王和貴族,主要是十三座陵墓,我戲稱為撒馬爾罕的十三陵。從陵墓群入口的山腳,吃力地攀登上陡峭的石階,沿著一道狹窄的石道,兩旁是一座又一座外觀巍峨壯觀的藍綠色馬賽克陵墓,有的簡樸,有的華麗。入內所見,一般是簡單棺木,因穆斯林反對厚葬,即或是君王貴族也如此。有的陵墓階梯太高,我無法進去,只好過門而不入了。撞見一位年輕漂亮的歐羅巴人女子,正在拍視頻,用翻譯器和我聊了一陣後才知她是從俄國來的,是一位網紅。

另一個古城布哈拉,保存完好的伊斯蘭歷史建築多達200座。在古城漫步,走幾步就能見一座,但我在此只停留兩天,而且體力有限,只參觀了有代表性的原布哈拉酋長國的雅克城堡及夏宮、波伊卡揚伊斯蘭建築群和上了《孤獨星球》封面的四塔清真寺。雅克城堡是布哈拉酋長的城堡式宮殿,現保存相當完好。1920年被伏龍芝率領的蘇聯紅軍攻陷,布哈拉酋長國成為最後淪陷於蘇聯之手的中亞國家。著名的波伊卡揚伊斯蘭建築群是好幾座宏偉建築,包括卡揚清真寺、米爾阿拉伯經學院等建築的合稱,其中最令人深刻的是讓成吉思汗都感到震撼無比的卡揚清真寺前的宣禮塔。這座宣禮塔特別宏偉高大,建於12世紀。
布哈拉和撒馬爾罕這兩座古城自古以來是波斯、印度、東亞和中亞著多文明的貿易商道要衝,遍佈歷史古蹟,很多古蹟可回溯到兩千多年的上古時代,可惜十三世紀初成吉思汗的蒙古大軍征伐花喇子模帝國國時將宮殿、城堡、清真寺、經學院、商隊客棧、市集、民居悉數摧毀,用戰馬踏平。首先攻陷的城市就是布哈拉城,然後是花喇子模的首都撒馬爾罕。在整個布哈拉城被夷為平地之時,成吉思汗被卡揚清真寺宣禮塔的偉大壯觀所懾服,因而下令保存。
烏茲別克還有一個值得去的重要歷史古城席瓦,因簽證和個人的體力有限,只有遺憾了。
在19世紀沙俄和後來蘇聯統治之前,中亞還沒有烏茲別克、吉爾吉斯、土庫曼、塔吉克、哈薩克這些叫斯坦的國家,前四個斯坦國所在地分屬蒙古帝國察合台汗國分裂後形成的浩罕汗國、席瓦汗國和布哈拉汗國(後叫布哈拉酋長國)。哈薩克斯坦則主要源自蒙古帝國的金帳汗國。沙俄吞併浩罕汗國與哈薩克後成立突厥斯坦總督區,首府即是塔什干。後來紅色蘇聯再兼併布哈拉和席瓦,統治了整個中亞,最後再拆散這些地區,按照蘇聯當局認為的民族屬性,重組合併為五個叫斯坦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斯坦,波斯語,地方之謂也;烏茲別克斯坦,烏茲別克人的國家也,蘇聯時代叫烏茲別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現今的烏茲別克斯坦是蘇聯解體後才產生的民族國家。(此行讓我認識到波斯文明對西亞、中亞和南亞的影響非常深遠,遠高於中國的華夏文明,但題目太大,不宜在此多說。)
烏茲別克斯坦這個新的民族國家再造其民族國家話語之時,將再造中亞文化的帖木兒定位為開國國父、民族英雄,全國到處都是帖木兒的造像。我在塔什干,特地去過作為這個城市最重要景點的帖木兒廣場,也未能免俗地在帖木兒騎馬塑像前攝影留念。帖木兒手挽韁繩騎馬奔馳的雄姿還印在烏茲別克斯坦的紙幣上。

帖木兒去世後下葬在撒馬爾罕,留下一段傳奇故事。
中亞一直有民間傳說稱,帖木兒大帝的靈柩不能開棺褻瀆,否則就會引發巨大災難。但無神論的蘇聯不信邪,1941年蘇聯考古學家將帖木兒的棺木運到莫斯科,打開了棺木,取出骨骼研究。不料兩周後,希特勒軍隊就大舉入侵蘇聯,嚇得蘇聯當局立刻將帖木兒棺木還原後運回撒馬爾罕,用伊斯蘭的儀式重新下葬。不過開棺檢查證實棺木中的落葬者身體特徵與歷史記載相符合,確實是帖木兒本人真身。
在撒馬爾罕的一個黃昏,我從雷吉斯坦廣場出發,沿著一條大道走了近一個小時去參觀了帖木兒陵,但這具神奇的石棺在地下,要走下一道狹窄的樓梯,我因體力和腳力不濟就放棄了。
烏茲別克人對帖木兒有多崇拜,我親自領教過。離開撒馬爾罕之前那一晚,我在酒店附近一個音樂教室與一位小哥聊天,他一再囑咐我要去看看當地一座帖木兒紀念塑像,我不太感興趣,敷衍說第二天一早要坐火車離開,沒時間了。這位小哥繼續勸說道,紀念塑像就在前往火車站的途中,可停車瞻仰,並特別把他的電話抄寫給我,說萬一找不到,可叫司機打給他詢問。第二天,在車上遠遠看見,一位坐在王椅上的威嚴君主,因無法停車,車子一閃而過。那位烏茲別克小哥若知道,應該很失望。
烏茲別克人,是突厥化的一個民族,血緣先祖是屬於歐羅巴人種的粟特人(波斯民族的一個分支),而帖木兒則是突厥化的蒙古人,將帖木兒這位鐵血猛人認作自己的民族英雄,雖然多少有些勉強,但也說明民族的漫長形成,有血緣因素,但更多是文化上的認同。以我個人的價值觀,是很難認同帖木兒這樣的戰爭強人,但我想,作為一個新生國家,在需要重塑自己的國家民族認同,凝聚民族情感時候,這位開疆拓土,展示了文治武功,具有傳奇神話色彩的歷史人物,正好具有這樣的感召功能。在成吉思汗之後,紅色蘇聯的統治再造成中亞的文化斷層,如何延續中亞的歷史,重塑國家和民族的文化,是中亞國家面臨的新時代挑戰。帖木兒這位鐵血強人成為烏茲別克的民族象徵看似矛盾,但也有一種合理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