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十月,慕尼黑的社會主義學生聯盟給我發來邀請。我很是高興,卻拿不定主意是否該到西德去。但是這畢竟是一個左派的學生組織,我於是決定提交申請到西德旅行的許可。赫魯曉夫那時正被斯大林份子布里茲涅夫轟下台, 斯大林的腐屍氣息已然漂到了柏林,他似乎死而復生,因為在莫斯科他們把他從列寧的陳列館搬到克里姆林宮的尊榮墓塋裡。不過恢復斯大林主義的這場鬥爭還在醞釀中,一切都是未知數。
我的出國申請沒獲批准,雕塑家克雷莫爾對此極為憤怒,直接仗義去跟文化部、跟國家主席烏布利希的貼身秘書奧圖‧葛謝交涉,竟然成功了。十二月二日我背著那把名牌的維斯蓋博吉他走向世界的另一半去演唱了。
自從柏林圍牆建起來以後,幾乎沒有什麼知名的東德藝術家能去西方,想不到我這個剛出道的傢伙竟能享受如此的特權。我乘上電車越過柏林牆,越過施普雷河,順利穿越邊境,向漢堡的方向飛馳。對我而言,這是回到往日熟悉的德國之旅,但一切又都那麼陌生。這真是一種變相的運氣,虛偽的享受,這樣從容優雅地越過鐵絲網、地雷、狼狗看守的溝壑、坦克擋道、鐵網攔阻。我在漢堡、法蘭克福、慕尼黑和科隆等城市為德國社會主義學生會演唱,這些浪漫的左派份子抱著幻想,以為在東德不僅僅已經小小有一點兒自由,自由程度還很大,我就是個活的證據。演唱廳都令人愉快地爆滿,人們的興趣很高,超出了我的預期。
完成這次激情的遠征,我又回到東柏林我熟悉的朋友和敵人圈子中,感覺自己好似一個童話裡的動物,瞬間又出現在另外一個世界。西方的媒體,《明鏡週刊》、《世界報》都報導了我的音樂會,多半是好評,只有一點受到質疑和批評:一個共產黨人來表演!事實上,我在東柏林面臨的困境,那場「柏林新娘之路」被取締,我們劇院被封,西方的記者都瞭如指掌,在此情況下,我還頑固地、忠心甘願自稱自己是共產黨人,要獻身建設社會主義,這對大多數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連在辯論時,我依然替柏林牆的修建辯護,人們不應當懷疑我是個既忠心又帶批評性的東德人。
我的巡迴演出很成功,但是我還是介於滿足和良心不安之間。西德的社會主義學生會理解我的出行是個好的信號,慕尼黑很熱門的「笑爆協會」邀請我做一次較長時間的演出,我心裏盤算他們要償付的美妙高價,都是西德的幣值啊!我在做我的白日夢,圍牆是可穿透的!無論如何,世界正在變好,我們東邊真正的民主旭日正在冉冉升起。
於此同時,我也感到羞愧和尷尬,只有一個歌手可以越牆出行,其他無名者卻在亡命線上被槍殺,這一切都透著腐朽之氣。我怕東邊的朋友看輕我,會有一些不與人為善的同事、文字工作者、爵士樂和藝術界的人會因妒而生恨,更深的恐懼是擔心繆斯的女神不再親吻我。
一九六五年一月,我到布拉格附近的多布利斯城堡去參加一個作家會議。在那兒我見到奧地利的文化哲學學者和文學家恩爾斯特‧費雪。我讀過他的書《藝術的必要》,他是個具有批評精神的共產黨人,戰後維也納最精彩的國會演說家,他跟我先前的師傅漢斯‧艾斯勒的前妻露結縭。優雅的露‧艾斯勒愛講述她同作曲家的前夫在加州共同生活的小故事,以及流亡人士中形形色色的怪人狂狷之士的各種趣聞軼事。比如,她如何找到她那喝得醺醺的天才丈夫所窩藏的烈酒,以及當小說家利恩‧福希特旺格在她丈夫外套裡塞進一瓶酒時,她如何對他大發脾氣。她也說自己跟風流情聖布萊希特的一段驚人的「不了情」,她沙啞地用維也納式幽默說:「我是唯一沒跟他上床的女人,他有體臭啊!」還有那個書呆子恩爾斯特‧布洛赫,女政委也上他的床呢,他的悍婦妻子卡蘿拉不准他在路上同艾斯勒打招呼。為什麼呢?因為艾斯勒偏離了當時的政治路線,反對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友好結盟。露還使出壞點子:「你知不知道我們最開心的是哪一天?當希特勒終於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向蘇聯宣戰那天,世界才走上正道啊。」「愛因斯坦是怎樣的?」「他不就是個孩子嘛。」美麗的露笑著說:「所有天才裡面最神的一個,是學歷最低的卓別林」,她簡直有說不完的故事。
費雪經常跟我徹夜聊天,他用嚴肅的語調跟我講述三十年代的恐怖情況,斯大林血腥地清洗了共產黨,把上百萬無辜的人送去審判或處死。在莫斯科那個共產國際的怪獸籠裡——路克斯旅館,住著許多德裔流亡人士,費雪屛住氣息跟我說,有些老同志竟在公開庭審時,將自己最好的朋友出賣。他們驚心膽戰認為自己是尊守黨的紀律,腦子裡迷惑不清,卻說是順從更高的理性,最後他們連自己都出賣了。這個窩藏著許多共產黨高級幹部的血腥藏匿所,有個內部的綽號——「過氣的世界革命者老巢」,事實上這是個噬人的陷阱。幾乎所有的受害者也都是加害者,害人精自己也成為犧牲品。
我很天真地問:「你們難道沒注意到,那些抵抗希特勒的同志們,在莫斯科被誣衊為蓋世太保的諜報人,因而被關起來,受酷刑被槍殺?」費雪說:「我們都注意到也看到了,每個人都擔心自己、伴侶和孩子的命運,也為『我們偉大的事業』憂心。我們以為這種犯罪行為是悲劇性的錯誤,或是領導層裡那些瘋子幹的,只要斯大林同志看清了,就會有力地扳回正道。」當我一直繼續追問下去時,這位有經驗、聰明又誠實的知識份子最後有點稚氣地做結論:「我們想,如果真像我們所看到的那麼殘忍,那這一切怎麼還能繼續下去呢。」
未完待續